Relationship: 郝富申/胡先煦(斜线前后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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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说明:郝胡是內娱once in my lifetime,这文是写给朋友和有缘人看的,欢迎评论,不爱看的不必就我对人物、事件的诠释做无谓的纠缠。前半胡视角后半郝视角的罗生门。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
Chap. 1
视讯接通之前一直以为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只不过屈起手指敲下通话键的时候,发现肩膀紧绷,来不及换下的行头此刻看起来过分隆重,倒像是正主演一部蹩脚的电影。他透过面前的镜子看着倒影,唯一的对手戏演员也看着他,该排练一下的,待会儿该对郝富申说些什么,空白的脑海中却只盘桓着一段熟稔于心的台词:如今我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总是清楚哪条路是对的,毫无例外,我都清楚,但我从不走。知道为什么吗?1
郝富申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像片波光浮出黑暗的水域。“是你啊,”松了口气似的。凌晨两点,他睡眼惺忪,舍不得为铺天盖地的桃色丑闻少睡一个觉。把目光汇拢到胡先煦脸上,还说,我看你直播了,杰诺斯铠甲记得借我穿穿。这人怎么这样啊,其实一直知道,眼见为实又觉得不可思议。
胡先煦饶有兴趣地想,如果郝富申现在满眼血丝、形容枯槁,自己会立刻挂断么。可能还是不太会。
“大半夜的找我,有什么事么?”郝富申等了一会儿,问。
胡先煦不由笑起来,往他身后张望了一眼。
“找你谈恋爱呗。”他回答。
没有人料想过他们会真的在一起。
胡先煦不清楚郝富申怎么想的,反正对他而言,郝富申就该在伸手能够着的地方。2019年的夏天异常难熬,连续的反季节拍摄差点搞垮了他。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漫漫白日,角色与他本人之间倒错的悲喜辗转,使他在戏未过半时便成了医院的常客。从业十一年首次担纲主角,正式开机前,他担心自己会因为过分奋进的雄心分神,但事实上,反倒是生理层面的虚弱令人痛苦不堪。回想起来,胡先煦认定,正是虚弱造就了他与郝富申之间的契机。
那时郝富申未满二十岁吧。高瘦,羞怯,完全是他喜欢的样子。故事里时光凭借主角光环,随手一指,便选中了命定的对手;现实中替俞亮选角时,也是胡先煦把他从人堆儿里挑了出来。胡先煦记得那天云很淡,风很轻,试的是俞亮归还时光那块电子表的戏。男孩眼如点漆,手指往他的掌心那么一抹:能不能当作那是一段从未有过的时光?他的心忽地坠落,像夜空中最后一抹烟火。
那种无能为力,便是郝富申留给胡先煦最初的感受。就像后来人们津津乐道的那样,郝富申有一张与胡先煦这个男主角风格迥异的脸:鼻尖下坠,唇角上勾,秀丽与峭拔在五官间互不妥协地冲撞。在娱乐圈谈不上难得一见,却足以叫有的人见之难忘——据说此前他只拍过一部戏,是某个知名剧作家的项目,表演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生涩;原本这是他被挑剔的最大理由,要不是俞亮恰好是个一板一眼的笨蛋的话。按照胡先煦最初的设想,要平衡俞亮在故事里的存在感应该非常困难,而郝富申的出现为他带来了全新的理解。
导演刘畅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且不以为然:“就他了?戏也没有特别好啊。”
“话不能这么说……有没有化学反应,不得由男一号说了算嘛。”屋内的笑声立刻盖过了胡先煦的嘟哝。
于是郝富申从一开始,就是公认的,他的,女主角。
等面对面站到跟前,又有始料未及的巨大差别。习惯性的微笑和捏手指的小动作看得出来天性腼腆,古怪的幽默感和近乎狡猾的圆滑又使他全身上下散发着神秘的荷尔蒙。两人重逢在围棋教室,靠窗,能够看到北京四月黯淡的天色。高处白炽灯犹如聚光灯般明晃晃地打在身上。明明看不清细节,胡先煦却知道那双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好黑,他心想。
“你会下五子棋吗?2”他故意让“女主角”多等了几分钟才念出开场白。人生中很少有机会等待一段既定关系的兑现,他肯定是郝富申的第一次。
“会。要来一盘吗?”
令他惊讶的是,郝富申闻言打开了棋罐。胡先煦感到被莫名将了一军。他几乎立刻就回忆起了初见时郝富申带给他的失落。
浮躁地落下一子,胡先煦望着郝富申想:这半年没有给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留下痕迹。
初恋匆匆完结令他沮丧,尽管那段记忆其实一度非常美好。女孩是他的同班同学,军训萌生好感,很快亲近到约会出游,但他之所以忙不迭公之于众,主要是出于证明自我独立的虚荣,以及对恋爱的好奇。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官宣时机不对。他的草率释放了一个非常糟糕的信号,先是团队人员出走大半,接着恋情也因网络暴力而出现危机。女友的机敏起初显得吸引,却在屡次针锋相对中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太有主见的头脑对他而言永远不是一项可以长相厮守的品质,当然,胡先煦没有想到那么远。他觉得前女友敏感、骄傲,不解风情,要求太多。在相处了半年之后,他便找机会摆脱了她。今天以前,他正考虑另一个女孩,像前女友一样,他没法说自己对她有多了解,可是谁又能真正弄懂她们在想什么。
或许人永远没法弄懂另一个人,当时他还不能完全明白为什么俞亮一句话就会让时光有一脚踏空的感觉,现在他明白了。
“胡老师,你再走神就显得我胜之不武了。”
连赢到第三局,郝富申拿棋子敲了敲棋盘边,示意胡先煦回魂。他叹口气,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定位上的花瓶,郝富申的五子棋艺确实令他这个游戏达人甘拜下风。
“不下了不下了……”
他试图蒙混过去,忽然发现郝富申平放在桌上的指尖正一下下百无聊赖地划过他的手背。他抬头瞪向郝富申,对方眨眨眼,无辜的样子。
“五局三胜,别耍赖啊。”
胡先煦立马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入学中戏这大半年,他长了不少见识,其中包括被同性暗送秋波。短短一晃神的工夫,那手干脆直接覆了上来。宽大、温暖,把他的手几乎整个环抱住。
真是胆大包天。他看了眼虚虚叠在一起的手,有一些说不上来的喜悦。但这喜悦犹如京城的大风天里打火机的火苗,连根烟都点不着,因为他又顺势想起了前女友对他不留情面的抨击,说他压根分不清人和人的界线,只是满足于从献上的殷勤里找存在感。“很厉害啊小郝!看不出来。”他压抑着一点点火气说。
“平时经常下。”
郝富申想了想,又安慰似的补充:“偶尔能下赢电脑的地狱模式。”
说完他松开手,恢复平顺真挚的模样,但余下的集训课上胡先煦没再同他说话。过了最初的寒暄之后,他忽然较起劲似的退回到明星前辈的壳里,郝富申浑然不觉般,摆出认真听讲的姿势,偶尔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也很快随落子的手收回。这么久之后,胡先煦已经记不得那堂课的具体内容,却记得郝富申迅速展露的记谱天赋,就好像尽管围棋课每次都有很多人在场,又一直只有他们两个。其他人看见没有、听见没有?他甚至记得郝富申当时的手机铃声。那通电话来得正是时候,他跟有怪兽在屁股后面追似的离开,郝富申一边好声气地说着什么,一边目光追着胡先煦出了教室。
“小胡老师,”郝富申追进电梯,手里拎着他的外套。
那点火气重新在胡先煦心间蹿了起来。他并没有伸手接的意思,把对方让到电梯镜子前。“叫名字吧,你比我还大一岁呢。”
他自镜子里看见郝富申舔了下嘴唇。眼神接触时,演员胡先煦血管里的浪漫主义忽然加速流动。
“先把衣服穿上吧,外边冷。”
用力抗拒一件事的时候,哪里感得到冷。
他这才接过外套穿上,感觉郝富申在微笑,像是催促:快点问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我。这时手机又响了,他没再往下说,郝富申也吓了一跳,然后伸出手自然地扶住电梯门,让他先出去。举止熟练得让胡先煦一下子冷却下来。郝富申有女朋友?丝毫不感到意外,甚至有些畅快。他走在前面,身后传来通话声,黏黏糊糊的语气像块棉花糖,还没吃到嘴就沾了一手不干不净。他跳下台阶,再次感觉到自己满不在乎:犯不着,半年的工期,男一和男三之间能有多少戏份呢,微乎其微吧。
“先煦,”郝富申人高,几步跟上来,“你赶时间吗?”
“你赶时间吗,”胡先煦反问,“我找人送你吧。”
短短几步路,火烧到了肺里,连客套着让司机捎对方一程都得深呼吸。
“……不麻烦了,晚上有约,坐地铁就行。”
胡先煦不知道一瞬间是什么控制住了自己,明明前一分钟还似走入迷宫,放眼望去无数死胡同。或许是郝富申默认他被爽约似的抱歉一笑,使得性别中天生的角力成分自然而然地喷涌,他毫不避让地拦住了郝富申的去路,感到不可遏制的好胜心自裸露的脖颈泛起鸡皮疙瘩。
郝富申一怔。
“客气什么呀?”他自然地挽住女主角的胳膊,心情平静,仿佛做了个重大决定。“我请客吃饭,你敢不来。”
他们坐在一家私房菜里。说是私房菜,其实只是胡同里一个开间,东拼西凑了几张桌子板凳,连菜单都是潦草地写在一块小黑板上。下厨的就是老板本人,可牛逼,点菜全靠语气词比划。选在这种地方请客,要么是开玩笑,要么就是对请客对象非常不满。胡先煦找了个桌面不那么油腻反光的地方坐下来,开了一瓶老板自酿的啤酒,不由分说往郝富申的杯子里倒了小半瓶。
“不好意思啊,搅合你约会了。”
说完自己都没听出几分诚意,忍不住笑了起来,是那种恼人的小孩儿笑声。
郝富申尝了一口,说没关系,其实已经分开了。“有好多个月没联络了。”
“她喜欢上别人了?”
“我想没有,”郝富申说,“我们只是有很多分歧。”
“那就是你喜欢上别人了。”
郝富申露出无奈的表情:“可能吧。”
“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爱情就像龙卷风,谁没个吹昏头的时候呢?”
对方点点头,似乎在笑他的故作老练。胡先煦不高兴地咬起筷子。郝富申觑了眼他的脸色,放下杯子,正襟危坐道:“我跟她是艺考认识的。当时隔壁班有个女孩儿,不喜欢回家,经常在放学后的教室徘徊,有时候会坐几个小时。很多个晚上,放学以后,我和女朋友路过,她都看着我,一脸穷途末路的表情。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还不回家?那天当然,我就送她回去了。对我前女友而言这简直就是罪不可恕。她想知道我们究竟做了什么,让我把手机交给她。我能从肢体语言看出来她气坏了,她生气的时候压根讲不了道理,其实我真的只是和那女孩儿聊天而已。”
“聊什么?”
“考试,学校,最近看了什么,无非是这些。”
郝富申喝了口酒,胡先煦的情绪已经被拖曳着往下沉去。他从板凳上爬起来,坐到郝富申身边,“她很漂亮吧……”胡先煦小声说。
“嗯,可是我完全不懂她在痛苦什么,没有办法帮她。”
胡先煦有些想靠到对方的肩膀上,或者让对方伸出胳膊来抱住他。在激动的时候,他经常有这种小女孩的举动,感觉唯有和另一具躯体相贴才足以平息心中的不安。胡先煦便把膝盖和他挨到一起,这样好一点,比不上拥抱,但是好一点。
“就那么分手了?”
郝富申毫无察觉似的,像是还在认真思考他说的话。“最后一次见面,我约她在一家高档西餐厅,还定了乐队,想着应该好好告别。而且,你也想得到,分手的场面总不会好看的,我想,听听欢乐颂会少难受一点儿,她又很好面子。但是你知道么,她还是哭了。”
“笨蛋!这怎么会管用。”
“没错,她捂着脸,哭声比小提琴声还响亮。”郝富申犹豫了几秒,叹了口气,“结果在场的其他客人以为我在求婚,全都鼓起掌来。”
胡先煦呆了呆,郝富申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压抑不住。“郝富申!”他狠狠拍了这个人一下,然后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
郝富申说,所有的灾难都需要一个笑话来结尾。胡先煦完全不在乎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时他只是想,噢,原来自己选中的人这么有意思啊。于是笑声平息后的沉默里,胡先煦也没有回到桌子对面的座位上,而是就着肩并肩的姿势吃起来。他一直没能真正习惯和郝富申面对面。后来在剧组,他们大部分时候也是并排坐着,你一言我一语,像在看一台专属电视。胡先煦常常觉得他们就应该是如此与世隔绝的。他会在争执后无法忍受地冲出门去找郝富申,尽管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解决问题,但那种要立刻见面、结束一切龃龉的愿望像火一样滚烫。而郝富申,除了第一回被吓了一跳,总是很受用地擦掉他残存的眼泪,然后紧紧搂在一起。
他们有过很多个这样相互原谅的时刻。想来真是好笑,他们曾经为不切实际的未来争执过。胡先煦记得自己总说,为什么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你都闹不明白。然后郝富申会告诉他,可是恋爱不就是这样吗,忠诚并不是最重要的,甚至爱都不是最重要的。胡先煦让他滚,搞得下午的戏差点没法拍。或许郝富申是对的,因为他就是那样想的,并真挚地认为世界的正常运转方式也就是那样。就像争吵只是和好的前戏,为的是胡先煦主动扑进他怀里时,那种与世隔绝的幸福感。胡先煦无法做出判断,可能他只是从来不愿意对人失望。
他们并肩走在巷子里,胡先煦右手插兜,左手偷偷发微信。他问:农农,你上回说一个人答应和你出去几回才算对你有意思来着?
陈立农很快回复:哇,先煦,你在约会?
大概也许八成没有在约会。
过几秒屏幕上跳出一个名字:是不是这位?
上学期胡先煦在大课上认识一个隔壁专业的女生,寒假时两人走得很近了。讲不定是真命天女呢。他说,但是类似这样的话陈立农已经听到过几次。他太容易爱上谁,对每个人也都是认真的,但是不出几个星期就会把事情搞砸。
“你的记忆力太可怕了陈立农,我就提过那么一回。”
“哈哈哈哈哈,恭喜你。”
是个男的。他很想告诉好友,但还是忍住了,因为他并没有想和郝富申发生什么……他偷看一眼郝富申:郝富申走路很仔细,心无旁骛的。他撇撇嘴,回:就随便问问。
“对了。”
郝富申忽然出声,吓得胡先煦的手机差点脱手而出。“刚刚就想说了。”
“什么?”
“你也是左撇子吧?”
胡先煦看看自己停在打字界面的手,又看看郝富申。郝富申证明似的把左手举起来,给他看中指上薄薄的茧。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深蓝色的弄堂里,他眯起眼睛凑近去看,能感觉到自己的睫毛撩到郝富申的指根,“真的啊。什么时候发现的,吃饭的时候吗?”不知道为何,虽然这只手不久前还握住过他的,但此刻的感受竟然更加亲近。
郝富申顿了顿:“你演萧晗的时候,也用左手拿的筷子。”3
“你看过那个了?”他忽然很不好意思,“那什么,这回咱俩都得用右手下棋啊。”
“我都看过啊,”郝富申说,“做功课嘛,把你的作品都看了一遍……”
显然这一发现在对方心里酝酿了太长时间,以至于高兴过了头,传染得他也傻里傻气地高兴起来,只觉得相见恨晚。郝富申低声说:“你瞧我多辛苦……”
他妈的果然树林子里放风筝绕住了,这男的就是想搞你。
不远处月光一片煞白,衬得他们所在的地方空茫茫。此番情形,像是灾难片的开场。胡先煦上前拉住郝富申的手。他觉得自己头脑是清醒的,低头打了一串字,把屏幕亮给对方。郝富申沉默了片刻,就在他识趣准备退后,并开始在脑海中搜刮俏皮话时,就着牵手的姿势把他拉到贴面。四周黑得骇人。湿润的呼吸拂过唇面,他瞪大眼睛,不敢妄动,唯恐惊扰。
他不知道郝富申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也无所谓不在乎,只要与他在一起,到哪里都是一样。
顺应本身已是最大的快感。
郝富申吻得浅,却很热情,胡先煦整个心魂随之摆动。那种强势令他激动又平静。甚至想长长久久地在此滞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吻毕郝富申双臂仍然箍住他,他感觉非常快乐,埋在对方怀里,忽然骂道:“渣男。”郝富申忍俊不禁,再度捧住他的脸,去亲他克制不住笑的嘴。
这个动作胡先煦久久无法忘记,日后它所带来的心痛感完全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冲淡。
手机震动,陈立农的追问覆盖了备忘录那行“要不要接吻”:到底是谁啊?
其实他乐于分享一切,总是漫不经心地向陈立农语音恋爱妄想,这就像他经营感情生活的一种方式。他几乎觉得对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指责他,不会说他昏了头的人,甚至会用柔软的台湾腔说这就是爱。可是他竟然无法对陈立农说出郝富申的名字。
他把自己外套沾在郝富申身上的绒毛拍掉,说:对不起。
有一瞬他觉得郝富申看透了他,但那错觉过去得很快。“没关系。”郝富申回答。
“没关系”一度成了郝富申的口头禅,在事事有关系的胡先煦周围,总得有一个人没关系。《棋魂》开拍没多久,他发湿疹去医院打吊瓶。可能是药物作用,也有可能是因为琢磨高中围棋联赛那几场戏,胡先煦做了一个伤心欲绝的梦。梦里俞亮拽着他质问,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心急如焚,却百口莫辩,挣扎好久,才被人叫着“先煦”救醒。一睁眼,赫然是一脸局促的噩梦主人公,正伸出一只手探他的额头。胡先煦不由自主地抱住他的胳膊,一边还在质问:“你干嘛来了,不是让你别来?”
“没事,我的戏拍完了,想来看看你。”
郝富申为什么单枪匹马出现在这里,胡先煦心里跟明镜似的。感觉郝富申顺从地矮下身来,用手掌捂住了他耳后的一小片皮肤,才一巴掌落在对方背上:“大小也是个男三,别让人随便差遣你,知道不知道?”
“那谢谢小胡老师心疼。”
郝富申受了他撒娇似的教训,抓住他的手亲了一口,胡先煦见不得他笑得瘆人,又给了他一下。“哎,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平时开开玩笑就算了,我又不是没你不行。”
“嗯,你厉害着呢。”郝富申说,“是我没你不行。”
坏了,梦里的委屈全忘记。
胡先煦碰到什么人都不怕,只害怕一个人。无论再热情高涨,人只要一走,立刻茶凉。见过的人越多,越令他产生怀疑。这些年在片场,他也结识了一些朋友,有时候一块儿喝酒、吃饭,约着玩儿,也很不错,但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不乐意与他们呆在一起,太累。有那么多不甘,会被笑话生死攸关的当口,胡先煦还纠结装样子,——他们不懂,至少他还是在做出努力的,不是么。
究竟是回应过这种努力的,只有郝富申一个,还是他只看到郝富申一个呢。又有一次,他情绪爆发,郝富申打车绕了几十公里,送一份鸡汤安抚。胡先煦坐在床上,边吃边心中酸涩。夜深露重,灯下郝富申的神态疲惫而温柔,外面公园传来评弹音乐,隐隐约约地唱道:“心暗转,更伤心,为什么这冤家为我最留神。泪珠儿滚滚留不住,涓涓湿透了香罗襟,此生未免太飘零。”4然而他们根本听不明白。
之后的几天,郝富申像融入清水的一滴墨,从胡先煦的生活中再度消失。虽然是短短的一段时间,但足以让那天晚上在记忆中成为一个荒唐的梦。就好像他时不时会梦见自己回到出演过的故事里,尽管情节与原始剧本有出入,却都是那些虚构的人生中本可能发生的事。他也习惯在梦境半途起夜、喝水时,在脑海中延续与郝富申的热吻,每次细节都不尽相同。因此,当塔矢亮头像闪动在手机屏幕上时,他竟不太惊讶。
他们互相问好,然后沉默了会儿,胡先煦知道郝富申有话要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一路兜兜转转的。胡先煦也不催他,在这通电话间甚至让助理叫了俩菜,等他稀里哗啦地吃完,也把能够聊的废话都聊了一遍。从一开始,和郝富申说话就不用担心冷场,他总是能见微知著地捕捉到胡先煦每一点波动。“我想你了。”他终于开口。
“啊?”胡先煦吃了一惊。
“你别紧张啊。”郝富申明显是被他的反应逗笑了,“就朋友,送了两张话剧票,想跟你一起看。”
“噢。演什么?”胡先煦应着,想,你拿我练台本儿呢?郝富申说了个剧名,他没听说过,估计是什么青年导演的实验作品。他自然没什么兴趣,但看什么倒也不是重点。当时他的工作室刚刚开始独立运作,加上整个青春期都浪费在剧组和酒桌上,虽然表现得大胆,实际上胡先煦并无多少经验。关于绯闻的利害,经纪人提点得很明白,所以这样一段心血来潮的同性插曲突然说要后续,而且还是巨大的动作,难免叫他不安起来。
可是该怎样才能让郝富申知难而退呢。胡先煦很清楚只消一句话,郝富申就再也不会打给他,但最终只是说自己晚上有别的安排。郝富申也不怎么失望。“反正下周围棋课总能见到的。”
胡先煦说你究竟是真心诚意请我还是拿我凑数的。
“那,必须是百分百的诚意满满。”
“那我不去你打算怎么办?后边儿排着队等着呢吧。”
那头只传来一声短促的引人遐想的笑声。胡先煦挂掉电话,找出这个月的行程慢慢翻:总不能剖开郝富申肚子看看有几碗粉吧。5
下了应酬才八点多钟,胡先煦指挥助理把车子停到剧场附近的路口,反悔就反悔了,不是今次便是下次,躲也躲不掉,何用掩饰。“今天绑人上哪儿去啊,老板?”胡先煦用手指警告地点点助理,摇下车窗,看郝富申小跑过来。棕色夹克折射着路灯,像新鲜提拉米苏上的可可粉。近距离面对面,两人都有些难掩的兴奋,一时也不知道要把目光放到哪里,忍不住去看对方的眼睛,又要不好意思地挪开,因此竟然有些无措。对方真是漂亮,即便参照流行审美挑剔也很够看。胡先煦知道若跟郝富申走在街上,落在身上的目光应该十分贪婪,当然,主要是他自己的功劳。
郝富申要替他拉开车门,他回神,摇头说不好,附近有家不错的店,开车只需要十五分钟,如果去得早,还能赶上第一轮。“那演出怎么办?”
“要不我替你跟送票的说个情?”胡先煦开玩笑地问。
郝富申看看时间,认真道:“我答应朋友今天捧场的。先煦,我晚点儿去找你。”
“你答应过的事情一定得兑现?”
原来男孩儿跟女孩儿一样,被拒一回之后要三请四邀。他自开着的车窗伸出手去,拉住对方的手轻轻摇晃,这套动作他做起来无往不利,然而郝富申不上当,笑笑说:“怎么可能,不过总得尽力而为。”
“郝富申,是你找的我。”胡先煦收回手,冷冷回应。
“但是……”
言犹未尽,车驶出,不留丝毫回寰余地。非得那么固执么,胡先煦气恼起来:食一次言又怎么样?像他们这样的人,假使答应过的约都要履行,早就累死了。况且,他们不也有约在先吗?但,他当然不会提醒郝富申这一点的:他宁愿插足未果,而不要被排在第二顺位。
可是,胡先煦。他把下巴抵在掌心,看着北京夜晚的霓虹将天空染成灰紫色:你做这些多余的事,究竟是想要什么呢。
车窗开着,不断有带暖意的风吹进来;春天快要彻底过去了。
“在这节骨眼上,”郝富申缓缓咀嚼着他的要约,“你想和我……?”
“怎么了?”
胡先煦向后靠在沙发上,等郝富申回到兵荒马乱的现实。夜里太安静了,有种末日后废土才有的荒芜,而他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每一秒都能听见灾难源头那神秘莫测的中央处理器运转的白噪音。
“说话。”他忍不住催促。
郝富申依然没有说话,视线上飘,似乎在进行云计算。胡先煦向来仇恨他忽如其来的抽离。他们在一起的时时刻刻,肉体距离是正几千公里,或是绝对值为鸡巴长度的负数,他都希望始终处于一种无限贴近的状态,哪怕忙得说不上几句话,也要对方知道他在做什么、想什么,一颦一笑皆为他牵动,否则他害怕多年来寻寻觅觅、好不容易从郝富申身上才找到的东西就会消失。
“你不介意吗?”郝富申问,似乎真的好奇,“现在你算是知道我所有的莺莺燕燕了。”
“对,你他妈的真是不要命了。做这种自毁前途的事。”
“别生气啊。我那会儿也想,不该在街上亲她,但气氛到了,自然而然滑向一个轨道。”
胡先煦笑了:“行,白教了你那么多遍谨言慎行,扭头就把我的话当个屁……算了,不说这个了。”
“好,听你的,你别生气了。”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长点记性。”
“让我看看你。”
郝富申站起来,把屏幕拿到手里,仔细端详,隔了很久说:“咱俩拍《棋魂》的时候,每次我出错,你都手把手地纠正,从来不嫌弃我拖后腿。但这件事不一样。进这行,走几步就是各种漂亮女孩儿,剧组的环境对我是个永恒的诱惑,这点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什么?”
他明白的。但郝富申这么说,他竟然觉得委屈极了。“你别胡说八道的。我是跟你睡了,我不专业,但也就那么一回。郝富申,少给我泼脏水,我演过的戏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呢。”声音一下子就大了起来,这么叫着连他自己都觉得面红耳赤,可是只要一旦面对郝富申,他就立刻变回那个被父亲领着趟剧组的幼童,仿佛这几年来依然没有学会虚与委蛇;感觉真是有点可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演戏的时候,心里就只有戏。但,万一以后遇见喜欢的类型呢。”
“我没你那么成天五脊六兽的不安分。”郝富申揉了揉眉心,那厌倦的纹路像针一样刺痛了胡先煦酸胀的气球般的心,他距离泄气差的就是这么一下。“搂着前同事压马路,郝富申,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我怎么……”郝富申抬起头,“我怎么没有毛病。‘在虚构的故事当中寻求真实感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
胡先煦心里突了一下,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凉宫春日的忧郁》,他们一起看过这个番,甚至前两个月闹矛盾和好,他还发微博炫耀过“好心晴”。
“郝富申……”
“我没有办法答应你。”
他想说,我不想讲了,我明天一大早有工作,逃避郝富申将要告诉他的话。
“其实我总是在恋爱,从高三开始,陆陆续续加起来有七八个女孩儿。暧昧很轻易,但心动该怎么维系下去呢。我也想把心思都放在一起。”郝富申自言自语般,像在担忧说的话听者是否能承受,又像在为心里埋藏了许久的念头寻找出口。“剧组夫妻、剧组夫妻,出了剧组就不是夫妻,好聚好散的,不是很好么?我却完全不是能一刀两断的人。心里清楚一切只是封闭环境下发酵的化学反应,能否控制住这种反应,又是另一回事。”
郝富申的表达实在是很糟糕,但除了慢慢涌上来的震惊,胡先煦竟然非常理解他所说的那种感觉。因为他也一样。他也总是在避免正式的告别,因为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他不想向曾经的情人解释要去哪里,如果对方真的爱过他,理应知晓并接受,只不过立场调转,他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对你而言,胡先煦想,也只是其中一员,芸芸众生之一。
郝富申的绯闻冲上热搜后,他自然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操,我还没跟他一起正经过过什么节呢。好上的头一年关在组里,来年碰上疫情,再后来就到今年了。属于他的时间就在一个又一个项目间辗转着溜走。情人节、七夕、圣诞、新年,情侣们用以为一年划刻的重大时刻,他和郝富申没有留下任何仪式。最近的一个情人节,他下了夜戏,让郝富申欣赏镜头里南国的江景,把一生的天都聊完了,仿佛彼此已经经历过多年的婚姻一样,竟然非常安心。似乎不向任何人吐露他们之间的秘密,就可以确保只有彼此,只谈论彼此,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边边角角。结果事与愿违,大势已去,终于变成无尽的羞辱而已。
“王八蛋。”最后他尽量冷淡地骂道。
郝富申轻轻敲了一下太阳穴,“你说得对,先煦,我有毛病。让你看不起了。”
“你和那女孩儿,什么时候开始的?”
“二月。”
“你和她睡了吗?”他小声问,“会想到我吗?”
他知道他应该到此为止的,但是对话早在不经意间跨过了黄线;就像喝多的时候,总是误以为是喝得还不够。郝富申不语,像是料定胡先煦还有更多会令他难堪的疑惑。
郝富申温柔注视着他的眼睛。加上瘦削的身体、温暖的手心、浓密的眉毛。这些都是他熟悉的,不会让他厌恶,但再不做点什么发泄,他感觉自己随时就会哭出来。
“喜欢她吗?”
“听实话吗?”
那神情里掺杂的某种坚硬的东西凿开了胡先煦的内心。那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内心。除了嫉妒、愤怒、占有欲,几乎什么都没再剩下。或者说,其他部分根本不足挂齿。
那我呢?他想,你又喜欢过我什么?
注释
- 出自《闻香识女人》,主演Al Pacino是胡先煦的心爱演员之一。
- 郝胡声称对彼此的第一印象来自冬令营下大巴之后的那场戏,但这一说法与其他物料矛盾。我认为真实的情况应该更贴近我写的这样(喂
- 郝富申采访时说过自己观察一个人吃饭得出对方是左撇子的结论,我:欸那说的不就是小胡?盘好糊的过程中,注意到他说他接到角色后做了很多功课,逐渐意识到他说的可能不是看真人吃饭,而是看小胡戏里吃饭。试想,小郝:我把你物料全补了。小胡:!ドキドキ。就挺甜。
- 出自苏州评弹《宝玉夜探》。
- 出自《让子弹飞》,胡先煦,一位姜文激推,应对此reference赞不绝口!
Chap. 2
2021年2月14日晚上,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挂掉和郝富申的视讯,正打算回去时,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头一看,是同组的主演之一,看得出来已经在那里站了一阵子,正夹着根女士薄荷烟,尴尬地朝他笑。
他们一边寒暄一边结伴往回走,她问南方待得惯么?他说还不错,比之前适应一点儿。然后她说,烟是睡不着才抽的,可得为她保密。胡先煦嗤笑表示自己才没那么无聊,而且这行谁要没点不良嗜好,简直不好意思见人。
“那你呢,刚刚跟男朋友,报备啊?”她突然说。
他被问得措手不及,很快意识到否认比承认更加麻烦。“异地遭罪呗。”他说,猜想对方其实并不在乎问题的答案。
“噢,”她说,深深抽了一口,“噢,那挺好的。”
对方微微皱着眉头,看起来像是在组织恰当的措辞,胡先煦好奇怪,紧接着想到她可能是听人议论了什么。人言可畏,网友又大多想象力丰富,现在新同事竟然还是郝富申处女作的女一,这个圈子真是小得不可思议,毫无惊喜感可言。1话说回来,男男女女真真假假,又有谁说得清他与郝富申之间究竟该是怎样的。仅仅因为有了另一层关系,他们难道就不是限定期间外要避嫌的合作伙伴了么,——这种哪里都没有错的逻辑,此刻却叫他心虚起来。都一样么,他对此没有把握,只是比起和人随口说些关于郝富申的种种如意不如意,他更乐意假装它们统统不存在。起初是不在意,等他想找个人倾诉,来龙去脉又变得太长、太琐碎,根本不知道从何入手。
“不是,姐姐,”胡先煦忍不住抱怨,“到底怎么了?审犯人似的。”
她忙挥挥手中的烟,让他别误会,自己只是有点意外。“毕竟也算相熟过,刚刚听到他的声音,还不禁怀疑世界真有那么小吗?你也这么想过吧。”
听她这么说,他才觉得放心了些,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也得给我保密。”
“真的?”
“真的。”
沉默片刻,她说:“演戏特别容易耽误人,是不是?比如爱情戏,把不爱当作爱,感觉爱本身都是错觉或者表演,不觉得累吗,不是说我们是这种情况,不过……”
“得分人吧。”胡先煦想了想,“因戏生情也是陈词滥调,虽然我挺向往的。”
“向往什么?因戏生情?”
他摇摇头,说:“向往真的因为一个好角色,爱上什么人。多传奇的佳话啊。”
“这么说,郝富申不在此列了。”
“怎么可能,谁会因为他的戏爱上他——况且那角色比他本人气人多了。”
她明白地点点头,“他是个戏里戏外很不一样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被安排扮演一丝不苟的角色。”
后来想起那段无厘头的对话,胡先煦总觉得,或许对方多少是知情的,甚至想提醒他郝富申那种捉摸不定的个性,即使她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要管这桩闲事,可是,如果继续交谈下去,他真的会跟对方聊聊也说不定。所幸那种探究的欲望很快就过去了;无论如何,“我的男朋友并不(仅仅)是我的男朋友”都不是他能轻松脱口而出的事情。
他当然知道“那个”女孩儿是真实存在的,但是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倒不是郝富申故意隐瞒,他有女朋友,或许不止一个,这件事情并没有瞒着他。刚玩到一起时,他们还时不时谈论女孩儿,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郝富申要给胡先煦看自己给前女友们拍的照片,被非常果断地拒绝了。其实在此之前,胡先煦也没有探听过任何细节,甚至提防自己这么做,因为有强烈的感觉,他们的关系会因此受到伤害。
但他当然知道,这个角色是真实存在的。她存在于郝富申生命的缝隙里,有时郝富申会帮他破掉的痘痘抹精华,说这个祛疤好得快,所以他知道有个女孩儿曾经每天闻起来都是那个奇怪的香味。有时是掌机上没删除的游戏记录。有时仅仅是他觉得,比起自己,郝富申更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但绝大多数时刻,他们表现得和情侣没有任何区别。旅程中所有不值一提的小事都令他们流连忘返,郝富申会把每样他觉得有趣的东西给胡先煦看,然后靠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笑起来,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简直毫不逊色于对彼此身体的热情。在万寿禅寺,因为山中的缘故,墙壁与屋脊都透着些潮气,散发着霉味,——这就是南方吧,郝富申边说边替他插好电蚊香。他坐在床上,环视四周,忧愁地回答:感觉一丁点儿动静都逃不过隔墙的耳朵。当晚果然一直能断断续续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声响,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跟偷情一样。胡先煦抱怨,郝富申闻言低头衔住他脖子后面的一小块皮肤,湿润的嘴唇让他浑身发抖。
过了很久,他从黑甜的睡眠中被捏着鼻子叫醒,郝富申轻轻摸着他的耳垂,叫他听外边的鸟啼声。
“那个啊,”他凝神听了一会儿,半阖着眼,笑话道,“那个是喜鹊啊。你从来没有见过喜鹊么?天津,北京,有很多喜鹊的。”
“是么,你的意思是它们跟你到这儿来了么?”
他哼笑着没有睁眼,但能想象出郝富申微微探头认真往夜色中看去的样子。他总是这样的,比起胡先煦满腹杂学,郝富申对于琐碎保持着煞有介事的认真,有时候他根本无法不在意对方注意力的忽然转移。于是说:
“夜半喜鹊叫,小郝老师,你要有喜事啦。”
喜事,我吗?郝富申好像真的琢磨了起来,胡先煦很想问问他究竟想到了些什么,却只是抵挡不住睡意再次睡了过去。难以想象郝富申这样生活在北方的人,居然会认不出来喜鹊这种北方城市霸主。次年冬天傍晚,胡先煦堵在长安街上,北京冬季特有的紫色雾气弥漫,寂静岭般,忽然有许多黑点腾起来扑向天空,旁边有人激动地问:“这是乌鸦吗?”
他下意识回答:“是喜鹊啊,姑娘,你从来没有见过喜鹊么?”
郝富申也正在告诉某个人同样的话么?那时已经快两个月没见过对方了,他并没有丝毫抱歉,可那些黑色的鸟儿像是吃掉了他身体里最冷酷的那部分东西。鹊迎桥路接天津,胡先煦又抬头看了一会儿,等待着陌生的痛感缓慢消逝:其实现在也想不出来为什么那么一件小事能让他如此痛苦,能够记住的只有扑面而来的黑暗情绪,直接把人掀翻在地。
胡先煦严禁外界窥探他与郝富申的瓜葛,从正规媒体到八卦论坛,严密周详到令所有人惊叹。即使赵浩闳屡次神经兮兮地旁敲侧击,他也能做到一笑置之。事实上,对方在郝富申“塌房”时第一时间闻讯致电,大有替他打抱不平的架势,搞得胡先煦尴尬得不得了:近水楼台纯粹图个新鲜方便,和对得起、对不起有什么关系?——不幸的是,这套你情我愿的说辞在文艺界口口相传了太多年,早已失去了八十年代性解放风潮所赋予的原始说服力。赵浩闳前脚夸完他牛逼,后脚立刻登录微博删除郝富申出镜合照;胡先煦不得不吃下这个闷亏:毕竟他连郝富申的微博都没关注过,空白远比挂上画的墙面更引人遐想。
爱情片里人人都言必称永远,可现实生活中不消多久便另结新欢,相偕离去。这种落差令许多人胆怯,但胡先煦不是其中一员。他恰是那种因闭不上嘴而从来无法真正保持神秘感的人。或许在情人离场之后,还有未来更长的时间,他都会思索促使他如此决定的原因,而在开始时,他并不知情,以为自己前途无量,在感情这回事上有无限的可能。
可,万一是孽缘怎么办?
几乎是刚在第二回围棋课打上照面,他就同郝富申冰释前嫌。一种解释是,由于人员各有安排,进度总是不一致,胡先煦得专心赶主演的功课,无心顾及其他,另外,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删除那个微信对话框,每当想起来就不得不放下手头在忙的事去看一眼,确认它是否还停在不欢而散的日子。说到底,郝富申的存在无端地给了他很大压力。说无端,是因为郝富申本人从来无所要求,他作为科班出身的新人,认为自己已经赚到足够的关注。问题是他不肯放弃素人的“特权”:该争取曝光时适可而止,行动起来却不计后果,最不喜欢做的事是答粉丝问,因为没有什么二次元以外的信息可分享。就他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力图将普通碰面过得像约会一样倒是同胡先煦一拍即合。但凡有开心他们是从不肯错过:去茶馆饮茶,去公园逗狗,去滑板场滑板,去live house蹦野迪,北京的时髦玩法有几百处,如果不是有胡先煦的小有名气拖累,大概会从中午疯到早晨。为了看最新上映的Fate/stay night剧场版,胡先煦干脆问人借了一间用来看初剪的小放映室,如果可能,他还打算让郝富申陪他溜号去一趟北戴河。直到被经纪人截住盘问,他才发现整个五月的闲暇,自己几乎都是和郝富申一起度过的。
“跟同组演员,还是同龄,走得太近不是好事。”
“他是男的,姐。”
“男的才更容易争长竞短呢。”经纪人一顿,“我听说,你们上回还在大马路上闹不愉快?”
胡先煦接过纸巾擦掉唇彩,防御似的开口:“咱们签合同的时候不是说好不干涉人际交往的吗?”
“好吧,其实我是来对那个大学生时尚设计盛典的事。顺便提醒你一下,《棋魂》里你的主要对手戏演员就那么几个,要是进组前就跟男三结下梁子,那可影响拍摄效果。”
胡先煦自立门户之后,虽然法人代表挂着他爸的名字,但大人们对他各种花钱的爱好和似乎更费钱的理想都不想管,也是管不了。他们只怕他头脑发昏,像初恋第二天就官宣那次一样,栽了跟头还沾沾自喜。不在于具体损失了多少钱,而在于胡先煦的心血来潮,它成了他们永恒的心理阴影。果然,不多时他的爸爸便发来叮嘱:快开机了,不要到处乱跑,在外边凡事当心。
他当然应该当心,有人陪伴的感觉过于美好,导致他心中酝酿的一切愤世嫉俗都在迅速消退。郝富申那会儿总随身带着学校正在排演的剧本,读着读着会为他播报点评:“这哭什么呢,大好人生的。”说话时眼睛很自然地看向他,征求同意似的。这个人可能态度散漫,但一定目不转睛,这让胡先煦不由从心里感到些柔软。郝富申的注视有种定格般的魔力,哪怕在接吻,那视线仍然从翘起的睫毛下边直直地进入他的身体里,随舌一同搅动,解剖出包裹在衣服里分布在身体各处的湿润的欲念。
原本,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快覆盖掉这些感触,这会儿却跟着逆反心理一起回来了。于是在狗公园边上,郝富申小心地将剧本收好塞回包里,胡先煦把身体重量靠到了对方准备好的胳膊上,突然问:“你觉得我是你什么人?”
“朋友?”
很好,既光明又磊落。胡先煦站直身子,像在指责这个答案的冷酷。
“那你说呢?”
“我说什么?”
“我们是不是朋友。”
郝富申的反问让他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才说:“可是,是我在问你啊,问你的想法,你的想法和我有什么关系?”
“让我听听小胡老师的高见也没什么嘛。”
这句话有些嘲弄,胡先煦皱起眉,看着郝富申十分平和地招呼起一条路过的博美犬。狗主人身姿窈窕,向他们大方展示训练成果:坐下,打滚,握手……郝富申发出怪声,狗狗兴奋地趴在他腿上摇头摆尾。
“好朋友。”他憋出个模棱两可的词语。
郝富申看看他,把狗牵起来交还给主人,回头道:“那我们就是好朋友。”
胡先煦觉得这样的郝富申好气又好笑,居然还认真计算一遍,但这也是他喜欢跟他呆在一起的原因所在。在饰演过太多名人的儿子之后,胡先煦留给人们的印象变得过于精美,仿佛是从某种华丽人生中诞生出来的,他是国民向往的幸福家庭的一个平面的幻丽的影子,男女老少无一不因这模糊的光环把他当成家养的猫,唯有郝富申不会如此待他。
虽然郝富申并不比别人更直接好懂,硬要说的话,应该属于胡先煦眼中“古怪”的一类。这天是进组前最后一个周末,他们计划补上之前因吵架错过的那出话剧。这是根据安东尼奥尼1961年的电影《夜》改编的故事:著名的作家与美丽的妻子在一天一夜间穿梭于医院、新书发布会、豪宅晚宴,在来自不同异性的诱惑下经历着婚姻的考验。新艺术电影的镜头语言被舞台表演取代,夫妇之间的情感变化与双方相互间的无法交流,要通过对白与有限的肢体展现,对观众而言是一次挑战。胡先煦从来没有在鉴赏课之外看过如此破碎的戏剧,情节似乎十分简单,就是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忽然爱上了别人,但对于移情别恋的原因,却几乎没有解释。最后,丈夫接到了病重好友去世的消息,却不为所动,仍旧继续追求豪宅主人的千金,只是在同样出轨的妻子表达自己有一种垂死的感觉时,承认自己很自私。
谢幕后,郝富申问他感觉如何,他说挺喜欢饰演千金的演员的表演,尤其是她说出“我以为爱是种约束”时的神情,冷漠中流露出失望,十分令人信服。闻言,郝富申惋惜道:“可惜上回你没能来,否则说不定能重振导演的信心。”
“怎么了?”
“我告诉他所有人说话都太长、太直接,下半场简直有点吃不消。”
胡先煦有同感,但他不允许对方在冗长的两个多小时后有勇气承认他们浪费了时间,反对说:“那才是话剧艺术的精髓。”
“作为内心独白是很不错,话尾赶话头,感觉不像在对话。”郝富申颇轻快的语调。偶尔他觉得这人很肤浅,比如谈起某作家执导的臭名昭著的时尚片,他认为那完全称不上是正儿八经的电影,对方会说:“虽然剧本不够好,演技不够到位,观众至少有穿着华服的帅哥美女可看,总之他有让人坚持盯着银幕看下去的东西。”胡先煦对这种毫无专业追求的见解嗤之以鼻,回想起来却也有几分道理。
“还有,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你开口就是‘我不再爱你了’……”
郝富申住了口,侧身挡去几道被他们的争执吸引的目光。胡先煦躲进他旁边的阴影里,扑哧扑哧笑着小声说:“我看是迟早的事,我们性格不合。”
“为什么这么说?”
“我喜欢的你都不喜欢,不对,你喜欢的我都不了解。”
“有哪些事你说说看……”
“太多了,你喜欢聚会,我不喜欢,我喜欢你朋友的话剧,你不喜欢……”
“这是性格不同,性格不同不一定性格不合。”
剧场附近的这间吧在他们推门而入时早过了预热阶段,当晚是“蓝莓之夜”,音响放着谁都不感兴趣的爵士乐,所有舞池里的客人都可以玩熄灯接吻三十秒,免费得一客蓝莓蛋糕。两人对王家卫近乎无知,夹在慕名而来的影迷中间好不突兀,胡先煦转换话题,问:“你会跳舞吗?”
“你不会吗?”郝富申略微吃惊地看着舞池中眼花缭乱的发挥。
“我不知道他们这里的规矩是这样!”他藏在口罩下的脸皱起来,“但是他们家的蛋糕很有名!”
“能难到哪里去?”
郝富申站起来,抻了抻胳膊,把他拉下了场。他羡慕他毫不迟疑的轻松感。胡先煦自己也可以用自信的面貌处理事务,但郝富申似乎不需要克服异类的感觉。如果不说过去二十年的经历,会以为他的出身使他天生懂得与人周旋,事实上,他家因地制宜的水产生意完全是从小铺面做起来的,在郝富申成长的岁月,生活条件并没有远远超过普通人家,也没有像城市中的大部分中产阶层一样,早早为孩子从艺做打算。然而,他仍是幸运的。当郝富申入学北电时,胡先煦已经在职业圈里浸够十年,若算上学艺,这年限还可以拉得更长。这使他不像同龄人,没有机会在十数年的集体生活中锻炼分寸,情感是一个又一个清晰的断面。
郝富申的个人历史中存在过许多隐隐绰绰的面孔,但他不也是吗?表演体质,无论对戏,还是对人,猛扎进去,接着便是迅速丢弃。
从擦身而过的人的表情来看,他俩摆动手脚的画面简直疯疯癫癫。郝富申四肢有些不协调,他自己呢,倒是有童年残存下来的交际舞基础,可曲目越激烈,他就越能享用到自己为准备扮演时光这个无性别儿童辛苦增重的成果。我不想你在镜头前看起来光鲜亮丽,最好一丁点儿性方面的吸引力都不要有。这是导演的原话。所以无论从技巧,还是从观赏性角度,他们跳的都不是真正的舞,只是面对面跟着音乐摇晃。然而,这些滑稽之处,胡先煦统统不记得。当手心触及到微微汗湿的皮肤,腿面隔着衣服轻碰,呼吸摩挲过后颈与脸颊,身上就像通电一般,所有沉睡的性的能量都在苏醒流淌,后来干脆在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中相拥着往彼此身上撞,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消耗散溢的热量与感情。按规矩,一曲毕应该交换舞伴,不过现在可以一直摇下去,直至默契耗尽、运气耗光。所有的假模假式,荡然无存。灯光熄灭的同时,他们不由分说地吻住对方,那种直截了当与执著,真像不这么做就要断气了一样。三十秒后,胡先煦睁开眼,看向郝富申,他也正回眸看他;头顶的旋转彩灯意兴阑珊,跟着心跳一闪一闪。他又被“定格”了。
对,这一刻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放不下他。对胡先煦来说,拍佳片、拿影帝,把照片挂进校史馆,固然很重要,但若没有人像这样让他头昏脑胀,他害怕自己会在向上的追逐中丧失冒险的力气,就像那出烂剧里的千金——因为富有到不计筹码,所以连红宝石丢了都懒得去找一找。
某种程度上,与郝富申的吻掀开了胡先煦人生的情欲篇章。那个春夏之交他无数次辗转反侧,对于禁忌的渴望令他处于煎熬之中,颠覆了以往所有对恋爱的预设。在影视作品中,主角常常通过莽撞的性爱探索实现真正的成熟,故而初恋是一生情感的底色。他曾以为自己的色调已经奠定,蓦然泼上的重彩却将原本浓淡宜人的画面衬得过时且黯淡,而对比他的无措,“重彩”本人却仿佛身经百战……
进到便利店以后,胡先煦赶在郝富申跟上之前,先躲进货架后边。一会儿郝富申才进来,戴着耳机挥挥手,胡先煦佯装不见,他便跟着往过道深处挪,一直挪到胡先煦身后,零食区其实很窄,站了两个成年男性的话就没法自如转身;为了不说些什么,胡先煦俯身去研究薯片,还胡乱搂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包装袋。还好郝富申仍在用非常和缓的节奏讲电话。和他聊天的女孩总是磕了药似的笑个不停,郝富申边打趣,边弯下腰,胳膊顺着胡先煦的伸过去,拽出他爱吃的那个口味。空气粘稠而僵硬,胡先煦蜷缩在货架与郝富申之间,百无聊赖地听,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关节咯吱作响。
这幅画面每周都会出现一两回。他觉得郝富申的泡妞手段不算高明,通常只是足够有耐心不找理由中途挂断,完全是奉陪到底的态度。却又有些许可爱的地方,给人的感觉是,他并不是直奔肉体来的,因而显得优柔寡断。那时,聆听郝富申与其他人的booty call于他而言有种微妙的感官刺激。他既不想失去来之不易的友情,却又无法把握这样一种在燃烧的边缘摇摇欲坠的关系,近在咫尺的只言片语变得刺激而令人不安,郝富申无意识的凝视变得很深,骨节分明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胡先煦扔给他的袋子,当走到自助收银机前一件件扫码付帐时,胡先煦几乎能通过被郝富申分拣过的东西感受到他略微升高的体温。他把这些线索带回家,完成对午夜剧场的最后注解。在这出戏里,舞台成了他独眠的大床,他也就是主角之一在郝富申絮语般的抚摸里欲望高涨。
日子在忙乱中飞逝,对于胡先煦有着不同寻常的迷惑和焦灼。在这种情形下,知道开机在即反而令人松一口气。他相信只要进入全情投入的工作状态这点烦恼自然会烟消云散,岂料在马拉松终点线前一百米输给了冲动和渴望。他应该只在白天和郝富申会面,这样还剩下短暂反省的机会。憧憧灯影下,被微醺的人群包围着,有那么一丝暖融融的安全感令他联想起水族馆的恒温鱼缸,郝富申湿润的舌游鱼般在他的齿间徘徊,浅尝辄止,他迎上去,好像,他一直期待着。
他们应该抓紧时间喝酒,直到喝醉,却在打闹中认真起来,不过接个吻的工夫,就都硬了。郝富申的手顺着大腿根玩儿似的转圈摸上来,停在肉感十足的地方,隔着牛仔裤捏了一把,还没反应过来疼,那手又揉着把他往前拖。往前是贴住下身的厮磨,往后是征服领地的丈量,这与梦中朦胧、充满珍视的轻柔截然不同,他还不习惯被以这种方式触摸,在此之前他甚至不怎么自慰。他蹩脚的表现反倒助长了另一方的气焰,他的呼吸越急促,郝富申的作弄就越厉害,那种粗俗下流的快感令小腹到胃部全发烫起来,他涌起一丝夹着恐慌的恶心,或者说,那只是对于高潮的单纯的渴望;就好像身体里有一头野兽,它突然醒了,正要奔突出来,他正用力按住它。
“你又要跑?”
郝富申拽住他力泄的手腕,他强忍住战栗,大声说:“我们,回去吧。”
回去吧,可是要回哪里去?再也回不去了。今天令他感到吃惊的是,那个夜晚竟然已经离得很远。似乎是一眨眼,他就站在了结局的最后一页,在另一间陌生的屋子里面对另一群陌生的人,当别人说着某某是老好人,没有脾气容易相处,又好玩,鬼精灵一个,你会喜欢的,他的内心画面是:他甩下郝富申离开舞池,脑子一片空白,只剩渴望相缠的本能,即便他和对方约好彼此只是喜欢做朋友那种感觉。
也许他罹患亲密饥渴症?饥渴倾慕、饥渴陪伴,进而饥渴体温,饥渴高潮,饥渴肉体的合二为一……他怀疑自己的情感机制有问题。是不是以前被管烦了,要补偿一番?不,胡先煦觉得不是胆子的问题,而是选择,肤浅地说,他开始有能力选择要性或者要爱。
精神仿佛总和肉体背道而驰,尤其当好感尚未消退,身体激情因为精神的摩擦而变得曲折而愈益深切,这种关系往往越深切越痛苦,它更像是一场疾病的缠绕,让人饱受折磨,直至耗尽精力,精神全线沦陷。伊始那些时光此时才会显出动人,那条深巷,那间酒吧,那些无伤大雅的斗气,以及那一刻,郝富申走在他身边,他的身体热气腾腾,就像挨着火山,而身后传来弥漫着酒精味的夹杂着尖叫的笑声。
几乎记不得是怎么坐上车的,依旧是郝富申把胡先煦从惊魂未定的状态中带回现实,“……回家好好睡一觉,”回神时正客气地说,“我们剧组见。”
“你别走。”他下意识说。
“刚刚每一分钟我都在反省自己做错了事情。”
胡先煦笑着皱眉:“做错什么?”
郝富申却敛起表情,那带着腼腆的严肃,令他生出亲吻对方的想法,这在今夜令人格外无法忍受。
“先煦,你是不是,讨厌我了?”郝富申问,口吻却柔软了,他其实是有点畏惧胡先煦的锋芒。
胡先煦摇摇头,不知是否认还是拒绝。他从来不把摇摆带进恋爱里,像个弱者。哪怕是在情绪的谷底,也遏止着把自己最痛的伤口翻出来给对方看的愿望,而面对郝富申产生的神秘波动总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迅猛地转化为情欲,这种陌生的体验让他不知所措。
他心一横,用几分专横的口吻问:“郝富申,你是不是认真想睡我?不要乱开玩笑……”
没说完他就得到了答案。落在颊边的一吻让他的整个心为之动荡。这就是死到临头的节奏了,胡先煦在心里说。
“那去酒店吧。”
“现在?”郝富申愣了一下,“我没和男的试过。”
“我才不管你睡没睡过男的呢,不是跟我就不算。”
似乎是被他的气势感染,郝富申忽然提出一个要求,用那种很深的凝视:“那么,等进组,好不好?”
其实胡先煦并不喜欢这个提议。剧组几乎像他的第二个家,是一种必要的认同,用母体来比喻也不为过。对他来说,从蹒跚学艺到青春正茂,剧组是自我最初依附的空间,如果在那里丧失贞操,岂不是就同丧家犬一样?在那样嘈杂的地方进行如此重大的尝试,郝富申难道没有心理压力?
但,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准备,推迟到进组也确实合情合理。
胡先煦的坚硬是,理性起来可以摒弃感性。因为他想要许多目光,三两知己,筵席永不散场、好戏永不落幕;他想要的东西无穷无尽,不能不准备好随时付出代价。而现在,他想要郝富申。他志在必得。
他郑重地嗯了一声。
郝富申看起来很想对他微笑,然后问了一个惨兮兮的问题。
“那,我们还会是好朋友吗?”
轮到胡先煦愣住:这是一个他始料未及的问题,包含多重悬念。有时不禁纳闷郝富申何以在令他体会到远超旁人的贴心的同时,又在另一些时刻让他深感愚蠢。没好气地,他说:“你干嘛老把我的问题抛回来啊。”
在郝富申辩解前,他又说:“放心吧,不管你表现得多糟,我都不会翻脸不认人的……”
郝富申闻言发出短促怪声。胡先煦错愕地看着对方从原本一副沉吟神情变为卡住脖子般的怪相,然后拍拍他的手背,喘不上气似的。“这不该是我的台词么。”待缓过来说。
胡先煦更惊愕,半晌着恼地骂了句:“滚你妈的蛋。”拧开车门把笑个不停的郝富申推下了车。
这就叫得意忘形,郝富申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
胡先煦愤愤地给微信里随即而来的卖萌表情回了个“气到豹毙”图,又忍不住扭头往后窗看去:感动的是风中蠢蠢欲动的热意,离真正的夏天宛若一步之遥。郝富申只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笑着看了几秒手机屏幕,然后他抬起头朝着胡先煦的方向,左手两指并拢,轻快地向上比了个致意的手势;他不知道抬首间他的脸和他身上的白衣也被月亮的光辉罩住,衬着身后深沉又洁净的夜。
他们躺在湖蓝色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等待身体冷却。按理说这段时光相拥着度过是最理想的,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有些怕热,所以更喜欢牵着手,共同眼望着天花板或电视。慢慢摩挲着手心、手指、手背,有时指尖顺着胳膊在肩头划动,谈话便像一团毛线球追着他们的拨动逐渐铺满房间的地面。比如麻烦,比如成功,比如现实,——到现在还是没有搞懂,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样的故事感觉有点儿可怕。和怪物相爱吗,可是越不让你干的事才越值得放手一搏,问题是,光是找到目标就千难万难。这些做爱后的话题在餍足中失真,流失掉了原本折磨人心的部分。
他闻言转过头去,你也会在乎这些啊?他说。
会有人不在乎吗?
你看起来就是那种人啊。他没有接郝富申的话,一方面意识到思考在驱散身体中慵懒的余韵,一方面又确知对现实的游离感并未彻底消失。
不过,那不算什么,宏图伟业还是鸡毛蒜皮,都是生活的必需。
没有谁比谁更容易,你是想告诉我这个么。
“也许你亲眼看到他,就不会说他是怪物,”郝富申继续说,凝视着不远处的屏幕,双眸闪烁着游鱼般的光,“再说没有怪物的话,奥特曼要打倒谁呢……”
两栖人是从雨林来的,的确——人类也来自海洋,也曾经有奇异斑斓的鳞片。怪物的美,同时也具有原始的蛊惑,怪物这个词有着湿雾腾腾的妖艳感。胡先煦对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忽然打断郝富申罕见的喋喋不休,说:“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演员的,郝富申。”
郝富申温柔地回答:“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嫉妒你。”
是否坦诚相见给予了他们另类的勇气?人际关系的反讽之一,吸引另一个人的渴望越是强烈,就越挤兑吸引另一个人所必需的漫不经心?在攀越过吸引力的顶点之后,表演行为也告一段落,男孩们围着付费频道重播的奇幻电影中狭小的蓄满水的浴室性爱场景啧啧称奇2,回过神来,胡先煦微欠着腰,将对方完全吞噬了。虽然没有计划照搬影片,但背离理智的身体已经一意孤行了,他靠在床头,紧紧抱住自己的一条大腿,近在咫尺的是侵入者那令他十分喜爱的、时而缠绵时而痛苦的面庞,觉得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即便闭上眼睛,屏幕放射出的荧荧蓝光仍然透过眼帘落在视网膜上,犹如置身海底秘境,而郝富申正将他不断,不断地,推上去。
胡先煦半睡半醒中抓起听筒,有个男声在说早上好。“好,好,”他下意识地应和,睁开眼看到的是酒店的房间,窗帘缝隙后露出黑黝黝的落地窗。“这么早……天还没亮呢……”
“那您要再休息一会儿吗?”
“你是……”意识没有跟上视觉,他呆坐在床上,感到现实的沉重从身体中无声无息穿过去。
“先生,您预约了五点的叫早服务,”对方说,“需要我们过几分钟再打来吗?”
没有话语。是伴随着惊悸的清醒,好像被什么一巴掌甩在脸上。3
“不用了,谢谢。”他终于说,从床上下来,看了一眼手机:最后的微信通话记录是凌晨两点多。意识终于逐渐回笼,但仍不那么清晰,洗澡更衣等助理叫好早餐,吃了几根面条,放下筷子打开微博,看到娱乐热门话题即刻疲惫得闭上眼。
“再喝点汤?”助理正在数桌上没动的早点。
“昨晚没睡好。”他说,恹恹的,“最近一要早起,就睡不着。”
“老板,你胃不好啊。”
胡先煦倒在椅背上,然后挥一下手,助理立刻换了话头,说:“优酷那边珊姐已经打过招呼了,火烧不到咱们身上来。”4
他有些意外捕风捉影也会引来如此瞩目,并且忿忿于它盖过了他本身的风头。“说没说拍到什么了?”
“只说是去年十一月。”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助理,助理又重复了一遍,他在混乱的大脑中搜寻了一番,好像触到了什么暗礁:那是《棋魂》开播期间。
“怎么了?”助理问。
“透不过气。”他说,突然想把这个话题扯开,“几点了,得出发了吧?”
他居然差点忘了那次分手!
那件事是他们无数次分分合合中胡先煦离下定决心最近的一回,他先是用小号在各社交平台把郝富申悉数拉黑,接着把两人的拍立得全部付之一炬,这似乎比拉黑更加刺激郝富申:他和胡先煦牵牵扯扯了两年,竟对后者的自私强悍轻敌起来。但是接下来长达一个月的冷战是更可怕的折磨。据说天蝎座的人是有些痴心的,他反而因此去直面胡先煦的种种刁难。最经典的一次,胡先煦交还他落在自己那儿的模型,他却和陌生人一起出现在约定地点,一位看起来清纯可人、略微年长的女性,面对来势汹汹的胡先煦,该女生以为该戴着口罩的不明人物是来寻仇却步在几米以外,周围却已经响起把他们当作二男争一女的窃窃私语。胡先煦一时恼羞成怒失去理智,完全无视围观的路人和被晾在一边的女孩的感受,冲上前和郝富申吵吵嚷嚷扭成一团,结果是两人一起走了。
并非是被郝富申的痴心所打动,而是郝富申在强化胡先煦写在星座里的弱点,他是狮子,在感情中永远屈尊俯就,只有郝富申有这般程度的忍让纵容。当初,他们相识一个月就发生关系,如今看来,昭示着二人将面临的动荡。他庆幸和郝富申肇始于南方,虽然没完没了的降水令人厌烦,却也为回忆蒙上了超越日常的滤镜。从北京到江南,《棋魂》前后历经近两年的筹措,作为中心人物之一,他看待期间种种的眼光不免受此影响;总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达成的,但也并非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就是多的那么一点点挑战增加了郝富申的魔力。魔力很重要,无疑的,这种戏剧性的走向让他觉得有趣而非同寻常。他确实认为自己铁石心肠,但不正是因为如此,一旦碰上可以放下戒备的人,才会不受控地往上扑吗?
这一幕偏偏被狗仔捕捉到了。
仔细想想也是,两个男人还能有什么把柄,除非直接当街热吻。
上海的夏天是薄粉色的,窗户外面是比北方狭窄得多的街道。整个上午的扫楼都如意料中一般平常,却不妨碍氛围的愉快,邓恩熙和郑伟都很熟了,默契地闭口不提他近期的遭遇,到傍晚酒店红毯仪式的时候,另一个庞大的剧组代表基本到位了,开幕式的场地变得非常忙乱,到处是推着箱子在跑的人。之后整晚充斥着更多熟悉的面孔。他在各种大小场合见过的导演、制片、摄影,更多的演员,大部分人都算得上相互认识,在忙碌的间隙打着招呼。以往的经验告诉他,总会有熟人或半生不熟的人挑起那个不可避免又勉为其难的话头,他想昭告天下:“别说安慰的话,这是早晚的事,你们都知道的。”
前一晚他反复温习与郝富申的往事,他们于5月25日开机,近一周后,结束了学校汇报演出的郝富申在深夜刷开酒店房门,胡先煦正蜷在被窝里呼呼大睡。醒来时郝富申已经放好了行李,头发半湿,坐在床边背对着他玩手机,两条腿伸得长长的,交叠在一起。
郝富申,郝富申。他叫了几声,告诉他自己饿了,郝富申指了指烧着开水的电热壶。“给你煮泡面。”
“你是不是傻?网上说干那档事之前得少吃东西。”
“你今天没吃饭?”
这不是废话?胡先煦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的郁闷,觉得郝富申在故意怄他。他的第一次艳遇,备战和上床本身一样重要,事实上,那几天的补课差不多是对他匮乏的青春期的一次偿还。当然,每个娱乐圈新人都遥遥想望过,可不是他们当中每个人都有如他这般漫长的铺垫,所以,当郝富申以那种平淡、实际的态度面对他时,他突然就有点儿胆怯。在他东想西想感触一大堆的时候,郝富申放下手机转身抱住了他,开始吻他。噢,小猪。他揉揉胡先煦的胳膊,又捏捏胡先煦的腰,从他的眼皮到鼻子到下巴再回到嘴,胡先煦,瞪着郝富申,惹得郝富申坏笑,改口说:“错了。”又缄口,谨慎得很,总是要他去问去猜,然而,不会有其他任何场合比现下更让胡先煦提不起追根究底的兴致。郝富申玩笑般的爱抚正令他沉溺,与上次相比,这抚摸多了试探的温柔,但他的眼睛却在湿润,齿间发出微弱的吸气声,那震动通过郝富申那标志性的热情短促的吻传递到四肢百骸,转变为饥饿的喘息。
当他们分开的时候,郝富申微微仰起头,脱掉身上的衣服,然后是胡先煦的,光影摇晃,令人目眩。这一刻牢牢印在他的记忆画面里,郝富申略深的肤色,与他引以为耻的过分光洁的裸体,如此和谐完美,就像一个虚构的镜头。或者,他想表达的心情是有些梦幻,但语言系统被过载的兴奋与恐慌冲刷着,甚至隔了片刻才说:“快一点,我好饿。”词不达意的命令听起来像是哀求。
其实他不想要漫长而复杂的前戏,他好饿,饥饿得乃至焦虑,这也是成年后爆发出的埋藏于记忆深处的焦虑与饥渴,同时,一丝惧怕的凉意从脊背处升起,他太期待和郝富申做爱,期待到不敢面对即将发生的真实的交欢。如果这一句是对着旁的人,多少显得盛气凌人,对于郝富申又何尝不是如此,奇怪的是,他的脾气似乎令对方很爽,他越使性子郝富申越来劲,连番在胸口和柔软的各处留下红印,性爱与其说是合作不如说是对抗。一番挣扎后,郝富申触摸到他的腿间,掰开他的大腿曝露在灯下。本来只打算让你帮我摸一摸的。郝富申指责他的性急似的,将手指直直伸进内陷的褶皱,而因此给予他强烈的刺激。柔软潮湿的触感明显已经准备多时,他的回答是顺从地翻过身去,把雪白丰腴的臀部撅得高高的,鼓着一股狠。
后来郝富申告诉他,自己从不喜欢这个姿势,因为这样就无法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换言之,他是从引导甚至献身于性对象的需求上得到更深一层的快感,可是对于胡先煦而言,只是单纯地希望和郝富申的一切都容易些。某种角度上,他们并不是一对和谐的性伴侣。当胡先煦认为他们是从“我就像一阵台风注定要刮到另一个港口”处取得的共识,没有想到这于他仅仅是一种人生态度的修辞,于郝富申却是俯拾皆是的日常生活。郝富申没有料到的是胡先煦比女生更加难伺候,弄痛了他,在他的春梦中只朦胧存在的郝富申的勃起的阴茎,现实中却简直是极具破坏力的武器,不过胡先煦也没有吱声,像是不肯认输;唯有眼泪涌出眼角犹如润滑剂流出穴口,直到感觉那陌生又熟悉的明亮的烈火扑面而来,不能躲避也无法动弹。
“你太紧绷了。”郑导特地经过他说,“我希望你高兴些,别现在就对我们的电影担心起来了。”
“您知道我只是,”他说,笑了,“今天太漫长了。”
“岂止是今天啊。”
是啊,漫长的岂止是这一天啊。
本不应该做爱却做了,说过不再见面却又上床了。这一点,别人早就看到了;他们只能是玩玩。所以他讨厌娱记是有理由的,这感觉反而令他稍微好受些。在候场区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既没有在认真投入这一切,也不像是在走神。他想,现在肯定有人在嘲笑他非常失败的营销,然而他们都弄错了,他是作为主演用最正常的途径给作品宣传来的。他非但没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重要的是,他对靠CP炒作得来的流量根本不在乎。5
tbc.
注释
- 郝富申处女作《闪光少女》的女一周依然恰好是胡先煦新片《三贵情史》的女主演之一。想到这事儿我就忍俊不禁,感谢周姐。
- 该片为《水形物语》,是我猜测郝胡会喜欢的……
- 又是我瞎几把编排:煦帝肯定很喜欢男朋友的morning call!
- 优酷名言之”郝胡BE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 *me being sarcas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