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任何自然生态一样,时间一长,演员们自动分成几拨。年轻人挤在某人的屋子里高谈阔论,房间里同时点燃着夜灯、线香和烟,就像着了火。三五成群像游击队一样浩浩荡荡地走在陌生城市的马路上,去彼此房间串门,聊天聊到精疲力尽,又在不知道谁的床上挨在一起睡过去,——这些和胡先煦都没多大关系。片场,饰演江雪明的演员递给胡先煦一本书,他也接梗,并为久违的集体生活而兴致勃勃,但心中清楚自己不是也不会是其中一员。那时,市场迎来了量化宽松十年后的转折,大陆的影视业——在后人的记忆中——却正全力驶向新纪元。尤其是国产电影票房在全球投资遭遇持续滑铁卢的惨淡阴云下高歌凯旋,丝毫不见颓势;前中后台人人跃跃欲试,前途似一片光明。越来越快的造星速度更是个刺激,这种情境下,要紧的不是徒有其表的好人缘,而是你能在同年龄段中排第几。对此胡先煦一向有清晰的认知。剧组关系好吗?他想不起来有什么不快值得耿耿于怀。A组就像是剧中同学关系的复刻,当中赵浩闳既是校友,又是同乡,很快成为与他走得最近的演员之一;除此之外,有个叫纪李的倒是很活跃,几乎有种哗众取宠。他之前在不少热门打过酱油,作为新人算得上顺风顺水,进组前刚因一个热播耽改剧中戏份较重的镶边角色激起了些许水花。后来这个使他事业起飞的角色又同其他配角组成了偶像组合,发一些歌,又拍一些衍生剧;尽管按照资深二次元郝富申的说法,他们把这两样东西都弄得非常糟。拍摄期间,他总是显得真诚、讲义气,甚至讨好,却没法让真正的行家把他当回事。这点胡先煦当然不会表现出来。相反,在纪李表示对《一拳超人》配音项目的兴趣时他一口答应,这让郝富申吃惊。同个组的哥们,帮忙搭个线怎么了?他故意当着郝富申的面这么说,深知这也是后者喜爱的作品。
胡先煦这么说当然有一番缘由。经过初期不间断的你进我退,彼时他已经全然习惯了有个俊秀的男孩儿睡在躺椅上等他“下班”。两人形影不离,是一对真正的玩伴,问题是,郝富申就像一台对新手而言过于复杂的胶片机,时时失去焦点。比起胡先煦生怕过眼云烟的交情让别人觉得他们乘坐的是同一班车,并且被这种错觉鼓励着贻误了正事,郝富申对同跻的选择完全没有明晰的标准。他热衷于收集见闻,有演员有职员有只闻其名的圈内人,事实上,他好像从来不纠结自己的状况,交谈模式是别人倾诉他倾听。胡先煦看不惯他在人际关系上的随意和漫不经心,常用“没心没肺”做指责。他不清楚这是两人从一开始形成的关系使然。或者说,他心思细喉咙响,接受不了哪怕最细枝末节的冷落。对于郝富申同某某走得很熟,很称赞某某某,他从没能掩饰醋意,仿佛郝富申的每一种欣赏都对应着他本人的一种缺陷。拍摄俞亮追到网吧的情节时,他即为此发作,忍到房间扑在床上流泪不止,郝富申绕到另一侧,伸出手令他的脸离开枕头,看见他脸上的泪痕,脱口而出的是诘问:“你怎么这么会哭?”
很奇怪不是?怜香惜玉的郝富申偏偏对眼泪有超强免疫。当他说出,哎,找我聊天儿的人多了去,阿猫阿狗都要加微信,谁是谁我都搞不清楚。 胡先煦觉得自己像观众硬要闯进后台撞见演员卸了妆,不仅不酷,简直是蠢,俗不可耐。
但有时,尤其是在他需要安抚的时候,郝富申的没心没肺就成了优点。语气调侃却眼神严肃是郝富申的伎俩。什么人把咱们小胡老师得罪了啊? 他通常这样开场,要是不奏效,便动用起娴熟又笨拙的肢体语言。胡先煦记得当时自己刚刚理了头发,很丑,苦于湿疹不能拿帽子遮起来,而且达到了体重的巅峰,郝富申揽住他坐下来以后几乎不能再挪动,令他一瞬间几乎被自我嫌恶击垮。
“心烦。”他埋进郝富申肩头。
“昨天给你带的那个蜂蜜薯片不好吃?再瘦下去就连不上戏啦。”
他怒气冲冲地抬起头,说:“谢谢你郝富申,你知道我其实不想谢你!”
郝富申把玩他十个手指关节的螺纹,他问:“你为什么接这部戏?”
“因为你和导演让我来……?”郝富申说,竟然对这样的核心问题感到不解。“但追根溯源的话,我本来就是原作粉,还买了顶塔矢亮的cosplay假发找感觉呢。”
“就只是这样么?”
“这些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胡先煦参演漫改是急于打开局面,某种程度上,他需要《棋魂》更甚于《棋魂》需要他。尽管有些心理准备,实际交给他的工作远远超出当初谈好的量,酷热的漫漫白日,直到傍晚才得以喘一口气;下午偶尔吹过一些绵软的风,歇过片刻,又恢复酷暑。他的坏心情却不是为了这些:热、病气、担心预算,吃不了拍摄的辛苦,而是吃这些苦是否值得?他知道,资方都是些视而不见的盲人,开机没多久,双方就发生了好几次不愉快;但他爸爸尤其是死脑筋,末了告诉他不看好这些“旁门左道”。又怎样呢?他在心里苦涩地说,“阳关大道”与“旁门左道”有什么本质差别?都是每天为了预算赶工,所有花的心血都可能通过审查剪得面目全非,且还是接受观众日益挑剔的品评。应该这么说,这些艰辛,如果为赚钱倒也罢了,生存嘛,哪有容易的?如果冲着理想来,请转身快快离开,因为事实上并不存在你要的那种理想。
这些心声从大众的耳朵听来,现实得有些残忍,残忍得与胡先煦的外表不符,但他们不明白胡先煦“时不我待”的冲动。童年时住在天津旧工房单元,令他郁结的并非是环境有多么简陋破败或远离城市中心,而是他们那间放置着老式家具拾掇得干净整洁的屋子,在添了几件学艺的装备后,客人拜访便无处落脚,任何家庭内大人的窘迫与沮丧都得在胡先煦的眼皮子底下上演。从这一细节,胡先煦无比深刻地感受到生存的严酷如何挤压为人的自尊。到了小有积蓄的时候,他毫不犹豫为家里添置了新房,这既是对亲情纽带的强烈确认,也是偿还曾有过的黯淡。“努力”算什么?在这个时代,旰食宵衣还有多少份量?它和这个权力的、弱肉强食的社会规则有什么关系?它尤其不适合一个耳闻目睹过太多夭折的成名故事、自己也险些夭折的人。然而,如今他需要比好运更强力、比演技更谦逊的说辞来为自己的成功开脱,或者说,为自己要取得的更大的成功铺垫,而他轻微的愤世嫉俗还远远未到为自己人生的无谓感到不值。
(稍后他的中戏室友提名金像影帝,带来不小的震撼。有段时间他常常提到这事,用赞赏的口吻,到第三次第四次的时候突然感到恼怒,把郝富申搞得莫名其妙。胡先煦知道问题全在他自己身上,其次是郝富申的事不关己,他觉得在这件事上,郝富申应当表现得对他更加维护才对。但是其实他压根就没有跟郝富申说过自己想转型演电影,但是,说真的,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正朝自由去,谁也无法阻止我奔向自由,可你拿这自由怎么办呢? 宛如站在荒原边,一种无边无际的空阔感让他失去方向。
日后胡先煦将把此时的争执归因为年少轻狂一笑置之,但在当时,与其说是无语或生气,不如说是迷惘,或者说是因为迷惘而感到无语和生气。他讨厌自己这样的多愁善感,说:“对你来说这样大概就够好了,外头血肉横飞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郝富申没有接话,他回过味,急忙将更多的牢骚咽进肚子。郝富申拍拍他,说:“为什么总拿出孤注一掷的态度?”
“不是夸大其词,我的人生观基本就是大侠式的,你要理解我的话,想想金庸的人物好了。杨过会跳,我也跳,乔峰会出手,我也会。”你拦得住我吗?
“那以后你找一个靠山,我也找一个靠山,事业不用自己操心,我们照过我们的逍遥日子,不就好了?”
郝富申若无其事的口吻。胡先煦一悚,紧接着就笑了。你先给自个儿找个像样的助理吧!他说。
类似的异想天开令胡先煦得以暂时释然。现在想来, 那时候所谓的“以后”果真是个遥遥无期的概念。尚未受过挫折, 也无需决定任何事情,只觉得以后的大部分人生也会如此轻而易举, 并且充满各种可能性。开心日子!开心吗?当时的感觉很笼统,有时候全心全意,有时候心不在焉地玩着青春的游戏。等待成功的日子,生命就像蜻蜓点水,不能沉浸、不敢沉浸,怕对未来负责。日复一日,太阳升起又落下,青春了无痕迹地消逝,胡先煦在计算:他该于某某岁斩获某某头衔,深知《棋魂》不过是地图的第一站。但他需要这类能带给他幻觉的确证:知道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即,至少可以带一些气息回家。
他相信对方记得,当他们漠不相关时,已经知道收场会是什么,那不仅是拍摄中,郝富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能不能当作那是一段从未有过的时光?”也是郝富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是关于告白,还是关于告别呢?
对于他们而言,告白和告别是同一回事吗?
在他们接吻、冲突,不期而遇的那年,他们的心极不明智地选择栖在一起吗?
或者只是凑巧都十分寂寞?
如果没有《棋魂》一而再再而三安排的机遇,对方还会回来找他吗?会说“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样子”吗?
一晃三年过去了。对当时的自己来说,一段持续三年的关系遥远得像天方夜谭,是似乎永远都不会降临的命定。然而现在和当时到底又有什么区别呢。所渴望发生的一切全都没有发生。
醒来时天还是黑的,起身给好友拨电话。陈立农接通的时候,胡先煦都没弄清楚自己要说什么,嘴巴却自动打开了话匣,将连日来胸中的块垒合盘托出。陈立农听完,用微微责备的口吻回应他的颓废:“失恋也不至于把自己搞成这样。”
“不是失恋,是他的不识好歹把我搞成这样!”
陈立农笑了,说:“何至于为了一个不识好歹的人伤自尊呢?不过,”他想想还是好笑,“你之前对人家也够不客气的。不错,就是这么回事,他不那么管你的,这是你们的相处之道……你需要证明自己的魅力……”
“农农,你的想象太极端,非此即彼,过去和现在有什么关系?你比郝富申还莫名其妙……”
“噢?既然如此,为什么回心转意?”陈立农问,“难道你不能同富贵,只能共患难?”
这是一个令他感到虚弱的问题,混乱的根源就在于一个人的意识与行为可以南辕北辙。胡先煦久久没有说话,陈立农以为他没有听清,连着“喂”了几声,他才勉强回答:“过去他的破事我不扯进去,可以装聋作哑,现在我不得不问问他想怎么办。他可以选择,我无所谓。”
“我可能不太懂你的内心斗争,可是,一个人的生活有很多面,你插手不了他的方方面面。”
“你知道,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生人面前电话都不敢打。”
“我知道,是他为人太轻浮。”
“我很后悔,我以为,他一直没把那些女生往心里去,这么长时间我俩又一直断不干净……本来是伤疤也早就好了,还要去把它挖开来,惹着谁了?有病!”
“当然,和他好你是用感情的。”
“我真希望他别跟我说那些,别说什么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问题,当然是他的问题!”
“别哭了,别哭了。”
“呜呜。”
他和陈立农一样被自己的啜泣声吓得手足无措。以往同郝富申通电话,一不小心便是以争吵结束,但和陈立农的电话比较贯穿主题的是,陈立农对二人的评述:“乐乐,不管承不承认,你们都很适合剧组生活。成群结队封闭在一个地方共同做一件事,换个组就是换个阵地,做演员的好处就是可以经常换营地,把人生当夏令营过,可能就是冥冥之中的同类缘分。”
这结论让胡先煦好气又好笑,胡乱抹了把泪回击:“你对演员行业居然有了这么深刻的心得,感觉跟沿途喊加油的啦啦队似的。呵呵,我自诩是个破坏姻缘的人,谁知道不是坏别人,是毁自己的,真他妈的不爽。”
“希望不要开口闭口江湖味宣言好吗,让人觉得幼稚且肉麻。别人嫌你不成熟就是因为你很少用正常的语言描述自己的感觉。”
陈立农批评后又宽慰他,说:“乐乐,不用跟自己过不去,你可以原谅他,可以重新开始!”
“不可能!”
“为什么?你不是说过吗,生命本来就短。”
可,为什么要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这一情感的挫折中?与郝富申的关系他从未索要结果。他早有直觉,没有什么结果是快乐的,他深知娱乐圈没有同性伴侣的一席之地,顶多是短暂的情人,如今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这个“短暂”也到结束的时候了。
这念头闪电般冒出,他忽然在此时发现了自己多么愚笨。跟郝富申纠缠有什么意义?也许他的举动是不明智的,问题是,他和郝富申还要继续联系吗?问题是,失意的夜晚是那么漫长,遥遥无期,待安顿好手头的工作,还有新的项目在等着奔赴,而他已经在焦虑,如果继续联系,将要改变现实到哪一步呢?他的脑中出现称兄道弟的画面,然而这称不上令人愉快的想象,因为如今郝富申以任何身份在他身边出现,都显得可疑。也许可以继续在公众视线之外和郝富申保持关系,然而,这样的关系到底能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什么?
他沉默着,陈立农说:“所以乐乐,你是个不彻底的人,什么都不能放弃。”
吞服过安眠药的下半夜,他梦见郝富申带他偷溜出去吃东西,这是一个真假掺半的美梦。餐厅烛火跳动,音乐悠扬,桌子的间距很开,比起胡先煦第一回请客的饭馆的简陋拥挤要赏心悦目得多。剧情在两人落座后急转直下,他看着坐在旁边研究菜单的郝富申,笑着问:“你得罪了我什么吗?”“我想,应该告一段落了。”
他措手不及,“什么?”
“我们。”郝富申说,“我是说,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可是,我认真想要开始新生活。”
他努力思索这句话的意图,很快便吃惊地发现,并没有额外的意图了,他们绕了点圈子,可是意思已经足够明确。新生活,告一段落,分手,这些词语的意思都是一样的。“这么拐弯抹角,你的意思是要把我甩了。”他强装镇定,告诫自己,这种时候应该显得更随意。
“别这么说,你说过我们不是那种庸俗的关系。”
郝富申解释给他听:“时机不够理想,可命里注定,她是我现在需要的类型。”
“那么跟我说说,你需要什么?”他用嘲笑的语气。
“非要刨根究底么?”
“难道你是第一天认识我,还是我第一天认识你?”
完全丧失逻辑,软弱,一点都不酷。他是在这时候忽然看清了每一场对话的走向。同现实一样,胡先煦发现郝富申确实在发生一种微妙的变化,他注视自己的目光是远距离的,好像医生倾听主诉的镇静。
不是好事吗,要是想成为胜者,就应该学会不动声色。但他试图寻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原创的,不是模仿来的东西。
他想了想,说:“那么我想,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我知道你会说这话。”
“不是气话,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就现在吧,我现在就走,请你再也不要找我了。”
他说完这些,两个人都不再吱声。快啊,他不由在心底催促,现在该轮到你熟练地讲出你已经讲过的台词,把碎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残局打扫起来。你总是能找到办法的。他因为加戏大发脾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反驳导演的意见,不顾后果地掉头就走。偶尔这把火也会烧到郝富申身上,但是郝富申总能接纳他,而且总有归拢他的办法。是啊。他怎么没有意识到呢,郝富申有多惯于收拾他甩下的烂摊子。
“你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最后郝富申叹了口气,说。
这时服务生端上餐盘,菜肴几乎是完美的,似乎这也跟郝富申的专注务实有关。他依然用心照顾胡先煦,换调料,介绍菜肴,旁人眼里看过去,简直就是尽责的男主人。首先是汤,鲜美得足以用缱绻来形容。作为主菜用来烧烤的牛羊肉也格外新鲜、丰富。配菜的酸辣凉菜味道浓郁,富于个性。总之所有的菜都很对胃,让口腹之欲得到极大满足,而不是如他原来想象的,因为沉浸在悲伤的心境中而食之无味。
但是,一顿饭比起一生的快乐,微乎其微,他要的当然远远超过这些。他一早认清楚了这类纠葛的消极本质,一到现实环节,人也去楼也空,打从一开始就注定各上各的青云梯,最后所有的阴郁和伤感,就像脓血,从一个伤口流出来。但,郝富申也好,他也好,身边是不会空的。总有新的人来把楼填满;正是这种不断更新的满让胡先煦有难以忍受的空,留郝富申在身边只会被这种消极吞噬而不会腐朽中生出神奇,因此,为什么不是他弃郝富申而去?
于是他沿着记忆的路径再次回到二十岁的夏天。他喜欢郝富申那时接的角色名字,他想象中楚天那倾斜、涌动、向下急急泼洒的巫山的深青色,是和杨听风相映成趣——风奔过树林,如急鞭甩过,那是冬天肃杀之声——峻烈、摄魂、荡气回肠。再接下来,他找到了那个用来描述郝富申的微妙变化的词语:现在郝富申变得自在了些,好像拿掉了初见起就隔绝在外部世界之间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