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有短小的四肢健美的躯体,标志性的大耳威风凛凛,配上纯白皮毛便得到华贵的感觉。当初胡先煦看到狗舍发给郝富申的照片哈哈大笑,端详了一番说:“我猜里面最傻乎乎的那个就是你的。”话虽如此,视线仍然先被JOJO吸引,与动画角色肖似的外形,令胡先煦稍后兴致勃勃地用绳牵着,向剧组每个人宣布:我,有狗了!
这条狗坐了两个多小时车才到湖州,光是配套的狗用品就堵住了整条走道。
胡先煦已经觊觎宠物很久。之前的一年里,数次探访宠物市场,也时常说起想要什么样的狗。他跟郝富申聊过两次,但全权接管另一个生命,光是想象便足以令后者畏缩,包括应付所有的病毒、肝炎和流感,为了上证和政府部门打交道。居然饮食这样的小事也曾令胡先煦头痛不已:他在领养JOJO的早期认识到法斗同他一样肠胃娇弱却食欲旺盛,之后花费很多时间在淘宝上——以及朋友圈里——寻觅狗粮,保姆车里都是一股臭烘烘的狗味儿。从那时起到大学临毕业前,他的社交网络、卧室的照片架上,大半拥挤着它的照片,当然都缺少郝富申,表明在他们的相处中,胡先煦是主角,JOJO是他的陪衬,而郝富申处于幕后的地位。很长时间里,他一直相信光彩将伴随他走出明星的聚光灯照进幕后。今天,胡先煦天津的家中还藏着一厚本纪念册,里面放着有关JOJO大大小小吃喝拉撒的所有禁忌与说明,它们被托付给胡先煦的父母,暗示所有的物件都有自己的保质期,你得为淘汰做准备,或者说,你得为自己有过的享受对旧爱有所安置。当JOJO被交给他时,他心不在焉,他正在懊恼中暑导致的昏厥和湿疹,那时候要连打四天点滴,他想到自己两周不能睡懒觉,得每天涂难闻的药膏。直到那时他还不明白他要应付的麻烦远远不止这一切。
远远不止。
没有人搞得懂郝富申是怎么想的,胡先煦以为在不大光彩的一架之后,对方应该趁胜追击,可是他反而偃旗息鼓,丝毫没有要把胡先煦从窘迫的境地里拯救出来的意思,比这些更糟糕,他与他耳鬓厮磨,完全放弃了立场。
“那么,你的狗要叫什么呢?”亲热之后,郝富申问他。
“没仔细想过,我想我很快就会拥有自己的狗,所以现在没什么可多想的。”
“对,你很快就会拥有自己的狗的。所以你得想想。”
郝富申竟是自作主张,在老板处留名“郝六一”。这个影射二人关系的充满占有欲的玩笑,是胡先煦从未考虑过的他的另一面,比如,他是否和其他猎艳者一样存在收集癖。对胡先煦来说,郝富申是一种非日常的存在,天然地与经验割裂。任何俗艳的联想都是对胡先煦本人以及他们关系的冒犯。他们之间的一切是多么完美,他的好朋友,他的女主角,他们都喜欢踏入那些幽微、温馨的地带。然而一旦深究起来,胡先煦就感觉迷失,他始终无法回答一个最基本,同样也是最艰巨的问题:到底为何非得是郝富申。他没法像郝富申那样表现得松弛幽默,游戏人间他根本不行,而谈论自己发烧般的狂热只会让他感觉非常尴尬。他知道自己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他可以说他们生活在一个混乱不利的环境,价值观保守,毫无宽容精神,等等。但是他心里明白,全都是借口,他就是做不到。
和对方分开后,他参加综艺节目,节目嘉宾围在后台聊天,聊圈内人长跑多年竟然婚姻失败,有人说,如果要结婚,就不能同居,以防提前揭开恋爱的纱幔。他想起郝富申在琐事上总是不厌其烦,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情趣,浪漫对他来说是更加模糊、宏大、即兴的东西。而且他发现:其实他跟郝富申,不就跟同居一样吗?
“和这种人谈恋爱很危险啊这样的张扬!”
很久之后,陈立农从他口中得知,哑然失笑。他很不服气,说:“当然,当然,现在讲起来是清醒的,不过,他有时候像住在你脑子里一样,你说上句,他就知道下句……再说,六一也只叫了两天,我嫌难听,立刻就改了。”
“他怎么说呢?”
“要是开心就随我咯。”
“好啦,就冲这句话也该白头到老。”
他不响,陈立农知道他的惆怅,改口说:“可是呢你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所以没和他继续下去是对的,否则你会被搞得焦头烂额。”
据说郝富申从熟人打听到熟人,几经周折找到这家杭州的狗舍,狗被偷运进片场那天,最后一刻得到消息的胡先煦急赶到化妆间,一拉开门,就见它扎着滑稽的蝴蝶结,献宝似的埋伏在他的化妆台上。要说有什么比这感觉更好的,那就是埋伏在一旁瞧他反应的郝富申,像烟雾绕在他这辆疾驰的快车周围,同时又以宽容与宠爱充当脚踩的刹车,在不断的刹车中将这失控变成了惯性。总之,他看起来和刚送出的礼物一样,将毫不费力地永远停留在这个位置上。
永远——好比在相遇的一瞬间坠入爱河,也许那只是摄像镜头的假设。时光站在棋馆门口一等等了六小时,他在俞亮的约会中迟到了,整整六年。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做出一个决定,再也不向任何阻碍自己赴约的力量妥协,再也不给俞亮羞辱自己的机会。所以他找到了出路,尽管被击溃了一次,又一次,褚嬴也离开了他,俞亮始终在等待他推翻重来。
但那是虚假的,在现实的逻辑中,在传奇之外的生活中,没有任何机会让郝富申追赶上他与胡先煦之间的空白。这空白不是六年,而是十年。为万众瞩目而工作,这是胡先煦人生中最铿锵有力的主旋律,每每新片杀青、典礼落幕,他的情绪便一落千丈地往下掉。正如此刻散场而去的观众从蜂拥到稀落,很快就空寂无人。庆典后的空寂是很撩拨人的心绪的,这就是为什么他抗拒话剧演员的职业,没有比舞台上的演员更多经历人生的两极,那些盛宴和宴席散后的清冷的迅速转换。
他明白自己头上的光环,别人很容易被这光环打动,所以他时刻挺直脊背,即便他内心消沉得想躺倒在任何一个可以就地躺倒的地方。而在郝富申身边,无论是客观视角还是主观感受,他都不介意显露高高在上咄咄逼人下的敏感柔软,因为内心其实在向往成为那样的形象,连他自己都发现了:当很久不联络,他能明显感到干涸,他需要郝富申的注意与呵护更甚于植物需要水。是的,虚弱不堪一击。
他从没有过郝富申也可以伤害他的意识,自始至终,他觉得自己要比郝富申强大得多,几乎可以对这个一手挑选的“对手”为所欲为。爱也需要旗鼓相当,他想郝富申只是走向真正恋爱的一次练兵。杭州一别直至大半年后的视相《棋魂》专题拍摄,他们没有过肉体关系,可郝富申给予他安全感,向他求助时他绝不会令胡先煦失望。白手起家多的是烦恼,他很珍惜接通郝富申的视频电话,仿佛黑暗中与外界唯一的通道。那天,又是一个初夏,郝富申望住他说,“(我喜欢的)就是你的样子。”胡先煦突然就被弥漫的柔情摄住,似乎睁着眼睛沉入了深眠。
他们在狭小的床上紧紧挨在一起,做了爱,然后胡先煦侧过身体看着郝富申抽烟,笑着说:“我想起在浙江……”
“庙里那回?”
“嗯,还有开车出去那回,去的路上遇上人一直冲我们按喇叭——你拼命叫我开得慢点儿。”
郝富申笑起来,说:“你总要占上风,赢所有的人。”他按熄一明一灭的烟,认真地看向他,“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什么?”胡先煦的心脏在郝富申转向他以后甚至发出了心跳的响声。
“我在想,我从第一天起就把自己放在了输的位置。”
“真这么想。”
“真的。”
郝富申这人太强悍了。胡先煦后来才了解,他不会让我离开他,除非他想离开我。
可是他对他的迷恋难道不是基于这种强悍吗。郝富申更像惊悚片里预留给结局反转的角色,被遏制的激情以反弹力在恋爱的角斗中澎湃。而他自己的热情不过是应付外部世界的有样学样。看看他清空又斟满的酒杯。他刚刚已经吐过一次,这种行为从他一贯的忙人角度看去,无聊、无意义。但怎么也无法独自平息那样啃噬他的伤感。郝富申最爱管束他这样不顾身体的放纵,在杀青夜众人的泪流满面中劝阻,一遍又一遍的。他记得半夜看到郝富申手里拿着装零食的纸袋,因为想到要给他惊喜而双眼发亮。就是这些带给他心酸的快乐和虚幻的安全感,可是它们叠合在一起,却并没有变成坚实的实体。郝富申是怎么形容的,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打趣说,“看到你就觉得自己老了,好像不得不为差距找点年龄上的借口。”他们之间那样的状态大概是最好的。努力思索那位年长几岁的情敌的模样,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一直以为郝富申喜欢的会是更加与众不同的人。如果是,他的痛苦会不会稍微少一些。
所以问题不在于郝富申,更不在于那些女孩儿。他只是沉浸在对自己的深切沮丧中。突然强烈地意识身边空无一人的现实,此时泪水汹涌而流,但他太累了,哭着去冲澡,然后躺到床上,不到一分钟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