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攻控警告⚠️
1
临出门前,他边整理耳环,边看着镜中的脸。他的下巴尖翘,脸颊和眼皮泛着珠光,粉紫色的室内氛围灯在装饰品表面忽明忽暗,看上去像一个娃娃。换句话说,像一个偶像应该做的那样,在讨好他的观赏者。化妆其实挺傻的,他想,尤其是当对方看过你所有糟糕的样子的情况下。但是纠结片刻,他又往梳妆台打开的罐子里蘸了点浅色唇膏,涂在嘴唇上。
这样就够了。他警告自己,抑制住添油加醋的冲动。
几周前休假的时候,他问崔秀彬能不能帮他拍几张照片。我不确定,崔秀彬说,是派什么用场?
你指的是什么?
公用还是私用。
有什么区别?
嗯,等我30秒。
他们正打着电话,崔然竣靠在阳台上,听见崔秀彬那头操作游戏手柄的声响。
你一个人在宿舍?休宁呢?他无视了崔秀彬暂停通话的请求,问。
崔秀彬把冰淇淋勺子从嘴里拿出来,跳过他的问题,答:“公用”就是贴在官方账号上展示给粉丝看的符合人设的照片,不过哥的风格对于我而言有些混淆,我没把握拍得好。
他哦了一声,承认崔秀彬说得有理。那么私用呢?
噢,那可就是一门学问。取决于收件人的胃口是什么。ta喜欢哥的眼睛,嘴唇,腿,还是头发?然竣哥希望ta会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崔然竣问:你喜欢什么?
崔秀彬哼了一声。崔秀彬经常在镜头前夸赞他的四肢长、肩膀宽,毫不掩饰地想要他身上的某样特征。崔然竣特别爱听他的语气,这不断向他证明,秀彬多么喜欢他。
现在他说:我在开玩笑,哥。
哈哈,真好笑。我是认真的。
崔然竣想起自己一度对镜头感到焦虑。他一直清楚自己不是最好看的,尤其是出道后,他会怀疑自己太胖了、五官不够鲜明。(是的,崔然竣魅力非凡,但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会是同样的观点吗?偶像烦恼的是抛开人性美,自己是否吸引眼球。)当时崔秀彬是如何把他拉到一边,一只手小心地放在他的背上。“效果会很棒的,哥真的很擅长拍照。”崔秀彬一边安慰他,一边拂去他额前的一缕头发。他则试着不去注意崔秀彬的大腿轻轻地压在他的腿上,在一些尴尬的事情发生之前转过身去,比如勃起,或者哭泣,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这不公平。无论何时,崔秀彬都看起来很养眼。很多时候光是看见他,就让崔然竣手心发烫。他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感情疏远了他们。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我。
别说得我好像不关心你一样。
崔秀彬笑了起来:我的意思是,哥的达令太多时间太少,不会总是注意到周围人什么时候在做什么。
我并不常出去,现在。他说,口气就像是在pub与不认识的人说话一样。
当然。虽然对哥感兴趣的人很多,但是哥感兴趣的很少。崔秀彬淡淡地说:希望你发之前有确认对方不是变态,毕竟哥检测变态的雷达不是很准。
变态是个夸张的字眼,不过,它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了崔然竣曾经遭遇的麻烦。自从崔秀彬帮忙打发掉他某任执着的情人,总是有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纡尊降贵,甚至都不想掩饰一下。
他听说伤害往往和欲望伴随,因此常常不清楚从崔秀彬那里得到的是贬损还是赞美。
他想到自己之所以会注意到崔秀彬,就是因为他的直接。那是七年前,崔然竣还是bighit地下室中无名练习生中的一个。他们是在崔秀彬报到当天认识的。由于人员流动率很高,他不像同跻们对新人那么感兴趣,但他立刻就喜欢上了崔秀彬,因为崔秀彬跳过呼声很高的门面候选人选中了他,后来就没再主动搭理过——这让崔然竣觉得他不卑不亢。(崔秀彬曾因为他善意的谎言回避了他很长时间。一开始他并没有想要对两人的年龄顺序撒谎,可崔秀彬看起来有点怕他。)当时他所注意到的一切,就是崔秀彬的帅气、崔秀彬的腼腆,以及崔秀彬的坦率。
我只是需要找点乐子。你不希望我快乐吗?
崔秀彬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没想惹你生气。
不,他挂断电话。你不能无视我。为什么我不能令你愤怒?
曾经有一段时间里,崔秀彬像忠于自己的感情一样忠于他,他从不问他为什么。崔秀彬曾经说过喜欢他,他不知道是对哥哥的那种喜欢,朋友的那种喜欢,还是别的什么。他没见崔秀彬跟任何人交往过,甚至不知道他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他经常意识到自己希望了解对方会和什么样的人做爱。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坚持够久的话,是否就能了解这些问题的答案。
用这个标准去看,当然崔秀彬现在就根本不可能爱他了。
崔然竣隔窗望着某个陌生的背影,这会儿已经走到了眼力所能及的极限,路灯下淅淅沥沥的雨丝犹如金线,意识到自己始终没去想刚刚的或者下一次的紧张的恋情,而是变得差不多像是另一个人一样瞥了一眼摆在自己面前的一截人生标本。
那时候崔秀彬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他想象不出。他太疲倦了。
十点刚过时他从房里出来,客厅一团漆黑,好像同个屋檐下的人都极富默契地消失了。太显在健身,杋圭大概在睡觉。这种睽违已久的安静真是奇怪,对于一个同时生活着五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的空间来说。崔然竣蹲下身子换鞋,远远感到一阵微弱的气流吹在脖子上。一团温暖、明净从黑暗中走出来,是休宁凯。
崔然竣在他现身前便感应到了他,没有吓一跳:晚上好。休宁穿着用来充居家服的旧运动套装,打着呵欠,眼神茫然。他像往常一样对忙内涌起一股庞大的爱意:母亲被婴儿第一次抓住手想必也是这个感觉。
休宁替他扭开门厅的灯,他举起一只手告别。休宁清醒了一点,问:哥出门吗?他点了点头,休宁说:现在么?外面太冷了,哥陪我看会儿Netflix吧,上次的更新还没看完呢。
明天怎么样?
拜托了,哥。休宁凯露出微笑,很纯真的微笑,似乎希望能安抚他,好让他打消念头。
崔然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他明明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派你盯梢?
休宁笑嘻嘻地说:秀彬哥容易害羞嘛。
小间谍。他说,并不真的生气。我就是出去走走,不过你想怎么跟崔秀彬告状都可以。
休宁看了他几秒,转身走回客厅,崔然竣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拉住他的手臂。他感到手指因羞愧而针刺般微微发麻。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今晚出去了。
不,我不会说的。休宁说,有些惊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秀彬哥。
好的,他小声说:谢了。
他松开手,休宁却牵住轻轻捏了两下,然后替他撑开门。这感觉很不好,尤其是当事后想起,他无法面对自己如何辜负了对方的信任。他一直等到气氛开始尴尬,才溜了出去,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外面和宿舍里一样安静,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写了条kkt消息:好险,差点被休宁抓到了,都是你干的好事。
但在发送前,他迟疑了,删掉重新输入:我出来了,可能会迟一点到。
令人意外的是,回复很快就到了。
“我在等。”
2
也许在一般常识中,和别人恋爱等于他会把崔秀彬忘掉,遗憾的是这并非事实。他是个喜欢崔秀彬,但依然会被别的人吸引,还不断自讨没趣的人。夜里,崔秀彬睡着的时候,崔然竣会替他熄灯,在光线消失之前,他凝视着他,感受着他沉睡的意志,可以相信那具躯体里仍然有对他的忠诚存在。而一晃眼到了白天,崔秀彬清醒过来,就变得礼貌、陌生、难以接近。不该这样。当崔秀彬确认他对团队活动的意见,问:这是哥想要的吗?永远有一部分的他生气地想:我想要你。甚至听到崔秀彬对其他人说:那个哥……而不是“然竣哥”,他也会生气,——他是不是该像栓狗一样把对秀彬的渴望栓起来呢?
那通不欢而散的电话之后不久,他到市中心去见一个设计师,他们是崔然竣的买手朋友介绍认识的,从崔然竣身上找到了连崔然竣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尚切入点。他喜欢和相关行业的人交往,因为他们的爱慕带着一点屈尊俯就的态度。另外他很走红,而这些人还在八卦杂志的匿名保护范围内。那天他恰巧和崔秀彬乘同一辆车,当他说要中途停十五分钟的时候,问礼宾组:需要我给大家带点吃的回来吗?秀彬呢?
崔秀彬捧着手机耸耸肩:这里到便利店不顺路吧,哥从朋友家冰箱随便拿点什么好了。
那可不行,他说,现在喝酒有点太早了,而且秀彬的酒量连你的侄子都不如。
几个人礼貌地笑了。最近,大家开始拿不准队长和大哥之间的关系,在崔然竣缓和气氛的时候,会配合地制造出笑声。他为此内疚,尤其是杋圭直言他俩让他焦虑发作。我不想因为突然哭出声来被你们笑话,崔杋圭说,我的日子已经够难熬的了。
他走进设计师的工作室,指了指路口的保姆车,说:我不能聊很久,晚上我还得排练。感觉车上的人都在透过紧闭的车窗看着他。也许除了崔秀彬,崔秀彬最近迷上了某个收集游戏,乐此不疲地捡拾掉落的虚拟物品,但以崔然竣对他的了解,很快他就会连游戏的账号都忘了。
你说想见面,我才来的。设计师把一杯咖啡放到他面前。他个子不如崔然竣高,相貌可爱,说话慢半拍。崔秀彬曾暗示过在最坏的情形下他也不会对崔然竣构成人身威胁,两人对此大笑。
对,崔然竣说,我想分手。然后紧张地看着对方。
发生什么了?
他没明白,设计师朝路口比划了一下。你对我的工作的看法太刻薄了。他想了一下,说。而且他们其实不怎么管这些的,他还想说。
他应该想到的,对方肯定需要一个原因,只是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件。他们有一些相同的倾向,这些倾向仍然相同。不过有时他喜欢想象对方高一些、幼稚一些的样子。比如他现在想象中间没有这张桌子,对方枕在他的大腿上抱怨,他能看清对方每一根面部线条的起伏。为什么哥不选我呢?对方会眼巴巴地问。那么他知道他应该说什么。因为我害怕。他会说。
我指的不是公司,设计师打断他的思绪:你应该让他亲自上阵。
他为话里影射的含义而震惊。设计师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同他一块儿出门下了台阶:这不是你第一次做这种事吧?
不是。他诚实地说,迫不及待想回到车上,但是出于礼貌和自虐倾向没有动弹。
我就是好奇,他是你的前男友吗?设计师问,你们上过床吗?是也没关系。
他轻笑一声,说:不是那样的,秀彬只是我的弟弟。
听说你以前只约女生。我猜你很享受他的关注。
他皱了皱眉,他对别人对他性向的揣测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对自我的顺直认知从来不怎么稳固。但他不知道应该为自己辩护,还是应该为崔秀彬辩护,对方的攻击里同时暗含了对崔秀彬的批判,仿佛崔秀彬对他的桩桩件件负有什么责任。
设计师继续说:我猜到一些,但没想到这么糟。
但我以为你跟我在一起挺开心的?他补充:我的口碑还挺好的。
这是真的,他还维持着和前任们的消息,希望他们没有对自己心怀不满。他对自身魅力的洞察并没有发展成操纵别人的能力,青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练习避免冲突:他微笑、关心,鼓励别人,不断提升自己,迫不得已正面对抗时,他也知道如何争取大部分人的支持。这些策略基本都能奏效。除非是崔秀彬,在崔秀彬眼里,这些努力貌似只是让他罪加一等。
你觉得没发短信甩人就是礼貌了。
我没这么想。
你以为你很特别,是不是?
对方靠过来,他立刻瑟缩了一下,对自己没骨气的表现非常失望,但对方只是给了他一个吻。嘴唇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股标志性的香气。他记起了什么是恋爱的欲望。其实那不是欲望,只是对欲望的模仿。这是不可避免的,就像蓝色会激起对大海的想象一样。
回到车上,崔秀彬在分零食,把果汁瓶递给他。他摇摇头,他的口很干,但他不能在节食期碰饮料。崔秀彬误会了他的意思,解释:刚买的,我没喝过。
礼宾组的哥哥指了指便利店塑料袋说:秀彬走了一条街呢。
吃点东西吧,哥最近太瘦了。崔秀彬说着重新戴上耳机。
崔秀彬穿着一件毛绒外套,底下黑色T恤散发出香水味。他想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让崔秀彬的手指伸进他的头发抚摸。他想听崔秀彬说一些安慰他的废话,比如你抱起来太瘦了。这让他觉得自己很蠢。崔秀彬不是那种可以一句话结束的关系,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你是个玻璃心。你上头的速度比光速还快。夜里他躺在床上想:崔秀彬讨厌你,这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事。
事实上崔秀彬对他没有那么糟,甚至开始回他的kkt了,他简直不敢相信。
没有吧,我一直回哥回得很勤的。崔秀彬回复:我更喜欢面对面说话而已。
崔然竣懒得戳穿他,发了几个YouTube链接让他参考。下次回归我想尝试这种风格的舞蹈。
哇好帅。不过这个细节只有哥能做出来吧,想跳得齐,应该要简化一下。
好像是哦。
他研究了一会儿,说:我想在和编舞老师开会之前拿个大概样子出来。
加油,我会帮忙协调的。崔秀彬说。他还在公司开会,把整理好的idea夹在随记本里。他有一个关于何时进何时退的系统,像pr发言人,崔然竣觉得让他担任队长的决定非常公正合理。出道前公司让他们票选队长,他不假思索写下了崔秀彬的名字,结果公布后,他有点高兴,因为他一直担心会指派他负责管家的活儿;和外柔内刚的崔秀彬不同,他从来就不擅长就事论事和讨价还价。
我不知道没有秀彬的话该怎么办。他好几次在公开或非公开的场合由衷地说。每个组合都有队长和大哥,有些组合的队长和大哥干脆是同一人。他们就像匆忙组建的新新家庭的监护人,在一起不是出于幻想,而是为了履行实实在在的义务。他们需要想清楚,一个好的家庭应该是怎样的,并且努力让所有成员在合理的轨道上运行。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和崔秀彬都不是特别负责的家长。崔然竣头一次意识到他们会对团队产生不良影响,是出道前闹别扭。他和崔秀彬都不是很喜欢对方的朋友,这已是心照不宣的事了,但那时崔然竣还没摸透崔秀彬纵横交错的雷区。互相不讲话的第四天,工龄最短的崔杋圭被推出来问他是不是和秀彬哥吵架了。
没有。他用两手把球狠狠抛出去,然后让它弹在地上:一点没有。
好吧。反正我想让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崔然竣扬起眉毛:我以为你想和他做朋友呢。
问题就在这里。崔杋圭扮了个鬼脸,说:我不想因为你和任何人绝交。但是说实话,我觉得按太显的为人,他不会选边站,而且休宁肯定是崔秀彬那边的。
杋圭把他和崔秀彬之间的矛盾简化成了办公室政治,崔然竣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他说:我没想逼你和他绝交。不过既然你想到了,就对错而言,你也更应该选我。
你们的矛盾好复杂。
如果你想知道简单的版本,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崔杋圭捂住脸,无声地大叫了几下。请和秀彬哥解释吧。然后他说,拍拍崔然竣的肩。
尽管不带恶意,一想到大家是如此确信是他欺负了崔秀彬而非相反,他就感到沮丧。只要崔秀彬情绪低落,大家就会同情他,这让崔然竣不安,比如,他想起自己被发现谎报年龄那会儿,崔秀彬看到他会立刻避开视线,或者他一走进房间,崔秀彬就会带着休宁凯销声匿迹。那段时间,他就察觉到同期和后辈们对他的热情稍微消减了。而当时崔秀彬只是不起眼的菜鸟而已。
他清醒的时候其实知道招惹崔秀彬没好处,只是常年睡眠不足令他的理智很少正常运转。
他把自己关在工作室写歌,直到符号变成一个个扭曲的圆。有人给他发私信,他看了几条,都是些索然无味的陈词滥调。他又低头盯着大腿。他穿着一条普通的破洞牛仔裤,线头不性感地戳出来。他告诉朋友们他正在享受单身。别为难自己,朋友们说。他说,我没有把时间花在自怨自艾上,我需要space专心创作。朋友说,哦,知道你的痛苦有个有用的去处也挺欣慰。
哥今天要睡在公司吗?崔秀彬问。
没有啊,我待会儿就回去了。他说,把耳机塞进包里。
那等我一下,可以一起回去。
他停了一下,这两年他们很少同行,但每次他失恋后崔秀彬都会陪他兜风。他有驾照,半夜可以开车到处走。崔秀彬不怎么说话。上回他忍不住说不必担心他,要是崔秀彬不想来的话,可以让他一个人呆着。显然崔秀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再次)。
你看起来有点困。崔秀彬一上车就说。
嗯,我能开窗吗?你冷的话可以关上。
他挑了一条安静的路线,打算绕一圈就回宿舍。天已经凉下来了,但外面的空气还带着城市特有的暖意。他让崔秀彬连蓝牙随便放点喜欢的音乐。崔秀彬靠在副驾驶座上,手扶着安全带,头发折射出粼粼红光。他喜欢端详崔秀彬的侧脸,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并没有产生厌倦。他经常觉得对方说话时面部细微的变化比话语本身更能让他搞懂对方的意思。
然竣哥。就在他以为崔秀彬先睡着了的时候,崔秀彬说:为什么要提分手?
他直视前方,大脑一片空白。我觉得跟他没什么共同点,他回答。
他喜欢你。
他们都喜欢我。他说,怎么了?
没什么,崔秀彬说,哥的眼光好像有点普通。
对啊,我对华丽款一般般的。他不带感情色彩地说:我喜欢清纯的。不是早说过了嘛,你小子有没有认真听啊。
崔秀彬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哥应该和认真对待你的人在一起,也认真对待别人。
他眨了眨眼,感觉自己随时要撞上什么路障,从公路边冲出去,带着崔秀彬一起完蛋算了。
我们居然没聊过这个,他握紧方向盘说,你有在见什么人吗?
那倒不是。崔秀彬顿了一下,说:这不一样。
3
他听见徘徊的脚步声,但门迟迟不开。门没锁,他说,懒得动弹。他今天早饭和午饭都没吃,就喝了一杯不加糖的冰美式。covid后期他开始节食,提前离开餐桌,拒绝崔秀彬的宵夜邀请。回归期外基本也是如此,除了崔秀彬会表现出更少的理解,他把这归结为对方厌恶变化,哪怕是一个过时的习惯。作为替代,睡前他会点开时兴的人气餐厅介绍,把图片放大,读那些绘声绘色的菜肴介绍,收藏,关闭页面,然后去洗澡,或者躺下来自慰直到高潮,这样就不用抵御另一种饥饿。
原来哥在这儿啊。姜太显推门进来,遥遥冲他晃了晃手机:杋圭哥说凯让我告诉你,秀彬哥给大家买了晚饭,问哥想吃什么。
听到崔秀彬的名字,他换了个姿势,侧卧着把脸贴在练习室的地板上。
三天前,崔秀彬跟他说,他有一个稳定的交往对象。但不是哥想的那种性质,崔秀彬搜肠刮肚了一番词汇,说。
他不知道崔秀彬是什么意思,甚至不知道他应该认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性质。你是不是应该对我道歉?他问。
嗯?
我是觉得,你对我的糗事无所不知,但是你的秘密却什么都不告诉我。当崔秀彬没有立刻回答的时候,他觉得嘴巴很干,补充:你不会惹上了什么危险人物吧?
不,真的不是。崔秀彬说。
那就好。
他想表现得大度风趣,问问他们是怎么开始的,那个陌生人究竟哪里让崔秀彬动心,或许就过去几年间所有崔秀彬无故失踪的三四个小时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他只是把崔秀彬载回宿舍,锁上门,爬上床,觉得自己要吐了。
凭良心说,他预见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崔秀彬二十岁的时候,他们靠在一起打盹,用同一副耳机听歌。崔然竣教他喝罐装啤酒,谈论该死的瘟疫。我要醉了,他用胳膊捂住脸,露出一只眼睛说:你知道吗,这不是我的superstar计划。崔秀彬把身体重心完全压在沙发上,刘海凌乱,不断用手把它拨到一边。秀彬在面试音乐节目的主持。他光是朦胧想到对方念台词卡的情景就很满足。大家认为秀彬是内向的人,他的确很内向,但也可以很健谈。你的试镜怎么样了?他问。
还行吧,崔秀彬含糊地回答,他们好像对我还挺满意的,但是候选人很多。
你是最好的。
他做了个不容置疑的手势,崔秀彬被逗笑了:谢谢哥,我很少听到这么高的评价。
你有什么地方不招人喜欢的?
嗯……我觉得认识人很困难。
他把胳膊放下来,看着崔秀彬呷了一口啤酒,若有所思。这是崔秀彬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向他抱怨自己的性格很难交到朋友。他其实搞不太懂崔秀彬指的是什么;明明连他的朋友都试过跟崔秀彬变亲近,但崔秀彬似乎认为他们只是因为崔然竣的关系容忍他。目前为止对崔秀彬而言这不成问题,因为他不打算和任何人约会,直到他喜欢上某个在大公司上班的成熟女性,可能纤细而娇小,非常理性,不会为他的“社交障碍”而冲他嚷嚷。不知为何,他给人以年下的典型印象,这让崔然竣感觉很对。
然而,崔秀彬严肃地指正说:我的理想型不是那样的。
他有些扫兴,说无所谓,反正到时候他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任对象了。
崔秀彬慢慢地点点头,仿佛在回收飞散的思绪,然后摇摇头,说:硬要说的话,哥比较接近我的理想型。
然竣哥?
他意识到姜太显还没走,不得不坐起来。我听到了,他回答,我手机没电了。
姜太显走过来,径直把手机递给他,扬声器传来崔秀彬低沉的声音。他接过来,手指轻轻一扫,把电话挂了。
姜太显的眼睛飞快转了转。他把手机塞回对方手里。我不想跟他说话,我跟你说过了的。他说,懒洋洋地伸长腿。
他需要在今天把动作理好,没人可以帮忙。第一节结束的时候,他感觉肋骨有点刺痛,胃部有灼烧感,但那种感觉不太糟,似乎呼应着他的内心。三天里,他不同崔秀彬对视、说话,并非针对崔秀彬,只是暂时没法打起精神做两人之间假装一切如常的那一个。休息的间隙,他一个人刨着沙拉,悲伤地想念在崔秀彬严厉的监视下咽下一口口饭的日子,那种形式的冷战跟现在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他为这种想念感到羞愧。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激烈的绝交行为。
对此,姜太显略知一二。他推荐崔然竣通过运动发泄出来。内啡肽可以抵消促肾上腺皮质激素对大脑的负面影响,他是这么说的。太显是个现实的人,他表达关心的方法也很现实。定个deadline吧。姜太显建议说,到了期限就跟秀彬哥和好,怎么样?
他认真考虑了一下。他需要多长时间能看到崔秀彬而不条件反射地感到被骗?一星期?一个月?一年?崔秀彬指责他不知道某一天里某个具体的时刻他在做些什么,他们的习惯不再一如既往。他想过恶作剧地尾随秀彬,不让他离开视线,看他路过他们一起去过那么多次的餐厅、商店,猜他会坐在哪张桌子,要选什么买单,让秀彬转身时突然看到他,吓一跳。他庆幸没有付诸实践,否则受到捉弄的会是他自己。
然竣哥和秀彬哥就像打明牌不是吗?谁先手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赢了。
有时候崔然竣觉得太显漠不关心,有时候又显得洞察秋毫。他揉了揉眼睛,无语地笑着说:感觉你乐在其中?不会在偷偷拿哥哥们打赌吧。
跟淘汰赛一样。姜太显说,哥总是拿第一名,因为秀彬哥把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
崔然竣嗤了一声。
他才没有,他说。
回到崔秀彬承认崔然竣是自己的理想型的时刻。我像女生吗?他问。
崔秀彬立刻说:没有,然竣哥,我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他觉得头有点晕,呼吸也不太对劲,于是伸出手,崔秀彬听话地拉住,让他坐到大腿上。对不起,崔秀彬说,是我没解释清楚。我让你不舒服了吗?
他昏昏然抚弄那头秀发,低头看着崔秀彬。崔秀彬像往常一样摇摇欲坠地抱着他,双眸明亮。弟弟似乎成熟了一点。他想,然后说:你有点奇怪,我不知道原因,或许是看太多动漫了。
我不排斥你把我想象成别的样子,他继续说:但是,或许等秀彬接触了更多出色的人,就不会这么想了。
这些假设对我没有意义啊,崔秀彬对着他的脖子撒娇似的说,现在我只认识然竣哥。
你一开始的时候也觉得我很可怕,你忘记了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假,很飘忽,像是安装在他喉咙里的某个装置在代替他说话,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说了“更多出色的人”这种陈词滥调。他很高兴自己终于在崔秀彬的测试中拿了“优秀”,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想赢得的荣誉,现在他急于向崔秀彬展示自己作为一个恋人的模版有多么不称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崔秀彬抿起嘴唇,眼睑呈现出醉意的红色。只是随便聊聊,哥不必放在心上。
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是那种不允许自己记仇但是也不许别人擅自翻篇的人,他认为这是自己性情上的缺陷,在面对崔秀彬会演变得尤为强烈。好像我这种类型不太常见呢?他嘟囔着问:喂,你的意思是你会喜欢别人胜过我吗?
我对恋爱兴趣为零,崔秀彬说。
独身主义的秀彬,他说,这不是借口。
为了强调这个主张,他扶着崔秀彬的耳廓,想都没想就亲吻了他;崔秀彬没有把他从身上甩开。这个吻很舒服,因为他们都有些醉了,感觉并不富有深意,只是很有趣。
你的酒窝很可爱,记得多向PD展示一下。之后崔然竣闭上眼说。
他一直想要被别人崇拜或者爱慕,他想要男人和女人欣赏他,如果朋友突然对他发火,或者粉丝在签售会上和他告别,反而会激发他爱的动力。他在与崔秀彬的相处过程中也培养了另一重自尊,这层屏障剥落,像蛇蜕去旧的皮。
其实都说得通,他想。在旁人看来,崔秀彬夸他夸得太厉害,但如果有人说:你们俩看起来的确非常般配。崔秀彬永远不会承认他们是一对。因此他曾十分抗拒证明崔秀彬在他心里有特殊地位,尤其是对方就像个检察官一样,拆解、驳斥他的一言一行。这真的很荒谬,崔秀彬如此残忍地对待他,只是因为轻视他的所作所为;因为崔然竣的爱,够不上崔秀彬的标准。
去他妈的独身主义,去他妈的理想型。晚上他靠在和崔秀彬房间共享的墙上手淫。崔秀彬应该还没睡,但他如今并不担心会被听到。崔秀彬仍然在打游戏,在第四局时,休宁凯加入了他,似乎提醒了一句,崔然竣没有听清。
别担心,他听见崔秀彬回答,那哥根本不在意我这边发生了什么。
紧挨着的墙被敲了两下。咚咚,不好意思,然竣哥,我们会关小声一点的。休宁说:你可不可以回一下秀彬哥的消息?
高潮让他的心情好了一些,而且他不想让休宁难堪。他拾起手机,忽略了崔秀彬最后一条留言,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几秒后,隔壁房间的音效停了。准确地说,两年?我不知道应该从什么时候起算。
他记得在无数个日子里,自己老是忽然想到秀彬、默念秀彬的名字,有时安慰,有时高兴。他可能在忙着排练、拍摄,聚会,或者和人交谈,但在他的大脑里,现实中的细节会突然触发关于崔秀彬的记忆——如果整天都想着一个人,那并不一定非得做梦的时候才会梦见他。
那你干吗在乎我跟谁鬼混?
他听见隔壁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似乎有人围着房间走来走去,接着他意识到崔秀彬正站在门外。
滚。他说。
哥觉得这样我就会心疼了,是不是?
我不想跟你说话,他说。
多管闲事是我的问题,崔秀彬说:我只是希望哥别再做不像样的事情了。节食也好,受伤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我们健康、快乐地一起活动下去,好吗?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他们最不合拍的部分是崔秀彬最好的部分:冷静自洽,实用主义的细腻,以及近乎纯情的专一。
他咬住手,直到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擦了擦脸,打开门。崔秀彬可怜地迎上他的眼睛。有一刻他觉得就这么算了。他要求秀彬理解自己需要乐趣,他不应该同等地理解秀彬吗?为什么崔秀彬就不该这样呢,找到一个人,愿意和他一起吃饭、一同外出,陪他做崔然竣不感兴趣的事情,而且是他拿来说教崔然竣的标杆。
秀彬,我们不是每件事都看法一致,但是我们一直有对彼此的尊重,他说:别把这给毁了,好吗?
4
“英俊的红桃侍从和黑桃皇后
正阴沉地诉说着逝去的爱情。”
——波德莱尔《恶之花》
他在距离宿舍几个街区的地方找到了那家bistro。在国内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和成员去过这类场所。酒馆太幽静了,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照明,他走上楼梯时有些昏头转向。十点四十三分。尽管肾上腺素依然在血管里打转,在露台上看见崔秀彬,他还是感到一阵难以置信的解脱。
嗨,他说,可爱地拉长声调。
崔秀彬抬头看他,在此之前正在读菜单,和侍应生话讲到一半。灯光下,那只按在玻璃杯上的手看上去惊人地有力、修长。
嗨。崔秀彬用同样的方式回应,视线落在他抹了唇彩的嘴上,绽出一个笑容。
他咳了一下,保持表面的镇定。你觉得这里怎么样?侍应生走开后,他问。崔秀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在破译密码,说:还行,私密性挺好的。从这句话,以及他拘谨的坐姿,崔然竣能看出来他在评估自己在类似的情形下光顾过这里几次。
休宁替你放哨来着。
是吗?崔秀彬挑了一下眉头。他觉得这个表情有点性感,装作没有看见放在一旁的白色花束,把夹克脱下来。令他惊讶的是,崔秀彬环绕住了他的腰,抓住他的手稳住身体。
我没有和哥出来吃过饭吧?崔秀彬说。
从来、从来没有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的口腔内侧湿润。他的身体在对方的手臂间显得窄而单薄,感到一半的自己自信、兴奋;另一半则微微蜷缩。
我们不是老一起吃饭嘛。他说,轻轻踢了崔秀彬一下。
没有单独吃过。
吃过的,我们在日本一起尝了黑酱油拉面。
不对,今天是我和哥的第一次约会。
他有点脸热,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含糊地嗯嗯了两声。他们就这样争了一会儿,最后侍应生走上前来,把装着他们的食物的碟子搁在邻桌上。聪明,他想,大家对如何处理地下情多么在行啊。
那天晚上,在乞求和解之后,有几秒,他以为崔秀彬会哭。但崔秀彬只是回答:我不认为哥的做法对我有什么尊重可言。声音干燥,语调平稳。这个场面有点剑拔弩张,休宁经过时略微的停顿让崔然竣感受到微妙的眼神。进来说吧,他不得不对崔秀彬说。
你都不回我短信。崔秀彬继续说,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抛弃了。
他很想纠正:人无法抛弃不曾拥有的东西。但咽下了冲动。
嗯,我知道。我不该迁怒你。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故意瞒着你,不把你当自己人什么的。只不过……
事情容易变得很复杂,我明白,他说。
他们彼此对视。崔秀彬的脸微红,他的心脏和胃都在翻腾。如果他告诉秀彬,他一点不想明白,这没有什么用。很奇怪,他曾经十分执著于辨析秀彬的喜好,可一旦有了答案,问题本身所携带的意义就消失了。
他经常浏览Kpop粉丝聚集的社交网络,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用各种语言留下对他们的印象,说很爱他们,有时以令他受宠若惊的强度,也有形形色色的批评、指责、攻击,包括对他和崔秀彬的关系。这些帖子的意义是什么呢?他想,除了把自己对一个名人细枝末节的厌恶巨细无遗地昭告天下。他们并不是在直接与厌恶的对象对话,希望通过这种拐弯抹角的告诫让缺陷得到纠正的概率很低。但是,它们确实出现在他的时间轴上,甚至出现在直播中。到底哪种反应才是最好的,是反省改变自己,还是辩解博取同情?他无法像崔秀彬那样直截了当地还击或无视。这些评价可能和积极的那些同样真实,某种程度上,他觉得他明白所有人的出发点。anti没什么意义,那么fans也没有意义;被二者裹挟在中间的他同样没有意义。如果有些话必须以歇斯底里吼叫的方式传达,那只是因为人们想被他听见。他与之周旋越久,就越熟悉其中蕴含的层次。
他希望自己能足够敞开,使一切情感穿过而不损害他的形体,崔秀彬的恋人不应该变成阴影,让他从此以后看到对方就不得不联想起这个存在。
我对你全部的前任如数家珍。崔秀彬说。
几乎全部。他说着翻出小半包水果糖扔给崔秀彬:其实回过头看,有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
这在以前不是个问题。
这始终是他最大的问题,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在听或努力听懂他在说什么。所有那些悄悄摩挲和暗暗较劲令他身心俱疲。崔秀彬靠在唯一一张没有衣物占领的椅子上,仿佛有催眠效果的毛毯,让他很想闭上眼睛睡去。
你不是看不惯我那样吗,他问。
我想支持你的。
崔秀彬停下来,想找到证据支撑他的说法,或者想让崔然竣先表示赞同,然而这句话太苍白,犹豫间就迅速失去了应有的力量。于是他转而说:我不想老提不愉快的事情,但有两回我真的被你吓得不轻。
他们不是什么坏人,秀彬。他伸出手在崔秀彬的锁骨位置比了一下,说:况且你这么高的个子板起脸还是挺有震慑力的。
事实上秀彬表现得很勇敢,尽管多数情况下,他只需要秀彬坐在那里扮演见证人兼监管者的角色。他怀疑崔秀彬大概注意到他在干什么了,却仍然适时出现,有段时间,这是两人私下碰面的唯一机会。
这跟身高没关系。
不好意思,每次你有识人之明的时候,我就听不进去。
我可能缺乏看人的眼光,但我很清楚然竣哥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变得极端。
崔秀彬抬头看向他,崔然竣想把他轰出去,或者推到地板上。你说我不尊重你,他问,是什么意思?
算了吧,免得事情变得更复杂。
崔秀彬把软糖夹在手指间,捏来捏去。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觉得被逼进了死角。
他笑了一声:说吧,我想听听。
你听了又要关我禁闭,崔秀彬说。
他又笑了一下,近一年来的粉饰太平在眼前掠过。那你还真的非说不可了,他命令说。
严峻的时刻到了,他心想,所有人都在等着我们其中的某一人用难听的话摊牌。按姜太显的话说,就是瑞士轮之后换算标准分。末尾“玩家”已经淘汰出局,只剩下他、崔秀彬和那个不知何时被邀请来的客人留在牌桌上,揭晓最后的分差。如果秀彬给他一个做平的机会,局面会截然不同。他们不是同类,但崔秀彬与他应该是休戚与共的,——他一直这么认为,只是从没大声讲出来。如今他才醒悟也许自己玩的是一场他并不了解的游戏。
崔秀彬看着他,或许想看看他是不是在虚张声势,然后在大腿上擦了擦掌心,深深呼出一口气。于是他知道秀彬会说真话的,因为要是这时候手软,就等于向崔然竣示弱,而崔秀彬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
哥肯定忘记了,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你对团队的前景很沮丧,觉得我不够称职,我们吵了一架,崔秀彬说。那段时间我也不好受,所以讲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不管怎么说,是我跟你提的,说你应该在我们以外找到天地,我不记得原话是什么了,也可能是让你找别的途径来获取认同感。结果你说,我们还是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哥那样跟我说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是最后通牒……
崔秀彬非常清楚最后这句有多么重要。而崔然竣,他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以及他第一任温和的、有点天真的约会对象。
这一切都跟你无关。他说,我不会单纯因为你的气话和别人上床。
崔秀彬的嘴角翘起来,仿佛在调情。我还没那么自大。我估计我给了你灵感。我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哥在做什么,等我结束愚蠢地等你来和好之后。
秀彬低头那天他们去了美容室,之后,秀彬主动要同他单独回去。他当时问秀彬能不能先自己打车,有什么重要的事等他回来再谈。秀彬什么也没有说。
我不敢告诉你我知道了。你那么完美主义,那么开心,我的道歉无足轻重,你需要别的帮助。崔秀彬很小声地说:我看不出你想要什么,很明显,我别无选择。
他,正如崔然竣所要求的,——拉开了距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没法继续装成亲密无间了。他甚至没法和崔然竣独处一室。公司和粉丝都会注意到,有人找他谈话,随之重新作出的安排让所有人都替他们感到操心。尽管如此,他是个成年人了,没人能强迫他挽住崔然竣的胳膊露出微笑。至于崔然竣会怎么做,他并不担心,当然不。因为,一个消极、内向、敏感的弟弟的疏远,不至于促使一个愉快、大方、疏离的人去自杀。崔然竣一定会出发前往下一段奇遇,很少会有机会让自己想念他,或者让他想念他。他们只不过是“共同生活”在一起,勉强地寻找着平衡。
几个月后,他带着在公司翻到的信,涂黑、揉成一团,找到崔然竣。崔然竣吓了一跳,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因为他看起来很苍白。他说没有,你最近还在和xx见面吗?崔然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没在见他了,我觉得他身上有些东西不大对头。是什么?他追问,看见对方迟疑了一会儿,把手按到锁骨上方,然后收紧,故作轻快地说:他喜欢粗暴地摆布我,我开始对他那套花样感到厌烦了。
他独自想了很久如何帮崔然竣摆脱偏激的求爱者,几次之后,诧异地发现他非常擅长这个。每次事后,崔然竣都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而他明明发誓不再搅合对方的生活,却介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我有点嫉妒秀彬。有一次崔然竣说,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管别人怎么说三道四,不辜负自己的期望。而我试图让所有人高兴的下场就是所有人都恨我。
这太夸大其词了,他说。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领情?崔然竣问,然后说大多数人都很迟钝,所以如果找到一个不迟钝的人,他就会感到兴奋,即使他们的心理健康状况很糟糕,或者在情感上无法获得满足。都是他不太明白的那类哲学,隐喻,等等。我妈妈说我从小就是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横冲直撞的笨蛋类型,崔然竣说。
但是人在找路的时候,他回答,看不见迎面撞上来的车不是很正常吗?
崔然竣笑了,把头放在臂弯上,面向他。我知道要去哪里的时候,就算出十次车祸也在所不惜的,真的。
他觉得好笑极了:嗯,然竣哥是这样的。
哥想睡了吗?崔秀彬停下来问,表情告诉他,他开始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
没有,他揉了揉眼睛,不想错过一分一毫。我以为你讨厌我,他说。
随之而来的沉默令他紧张。我也以为我讨厌你,最后崔秀彬说,其实我是有点尴尬。
他用手肘撑起上身,看着崔秀彬。崔秀彬避开视线。你没有告诉过我,他说,你就突然把我拉进黑名单了一样。
我对你说我想要你现在回来,我说我希望哥不要放弃我。崔秀彬说,记得吗,就在年末的时候。你感激地亲了亲我的侧脸,然后去拿外套。
他忘记了,或者是大脑防御性过滤了这件事。有时这非常残酷。他爱上了崔秀彬安静、温柔的气质,非常有保护欲,而且不加雕琢,着眼于此时此地。睡上下铺时,他有时会半夜从崔秀彬依偎的身体旁醒来,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他的身边。他什么都不会说,除了第二天把秀彬的手牵得更紧一点。他没有告诉过崔秀彬,他从他身上汲取的安全感无可匹敌。
秀彬就像忠诚的牧羊犬,如果你给他一份工作,他会全情投入,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羊群,但不能要求他偏离这唯一的任务。他总是在等崔秀彬的答案,等待,变得令人疲惫不堪,因为人必须承担计划、目标并执行它们,就像一场24/7的鏖战。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感觉自己唠叨、要得太多,如果崔秀彬没有和他调情,是否意味着他不在对方的雷达范围内,这不是他喜欢的角色。
现在我不纠结这些了,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我扮演好你需要的角色。
长长的停顿。
崔秀彬说,或许我希望这样,我讨厌被欺骗。
你还好吧?崔秀彬问,用手臂搂着他的肩膀。他有一点颤抖,还没有回过神来。
我们去哪里?
我不知道,哥一般会去哪里?
崔秀彬看了看时间,有些迷惘。他转身面对着崔秀彬,崔秀彬近距离地凝视着他,说,哥的妆好像有点花了……视线黑了一阵,他意识到那是崔秀彬的手,擦掉了一点残留的唇膏。他拿自己的手去碰崔秀彬抚摸他的地方,湿湿的,这让他起了鸡皮疙瘩。
想回家吗?
崔秀彬摇摇头。
原来秀彬也不是什么好男友,不过没事,他说,我们是一伙的。
崔秀彬缓缓地吸气、呼气,他想着还有什么更可怕的问题能够伤害他。最后把脸紧紧压在崔秀彬的肩上。如果还是二十岁,他应该会为此深深感到幸福。然而与注定要成功的东西相比,浪漫主义者更喜欢注定要失败的,这没有那么难以理解。他们之间有的,也许只是一团无法理清的乱麻。
这是错误的脚本。他已经有了这种预感,这是一个赌徒有过堆积如山的欠条后就会有的预感:聊流行话题,切开吐司,摆弄瓶瓶罐罐,当崔秀彬念路牌的前半句时,他就读后半句。崔秀彬会跟他接吻,再把彼此的气息像灰尘一样从身上掸掉。然后他会想念他。时刻想念他。比以往几年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想念他。走上老路。性通常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他没有想要掐断索链,撬开锁,卷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门本来就开着。如果他们想安排第二次约会的日期,都不需要核对另一张日程表。如果秀彬不想,每样东西都会偏离它们该在的地方。
别动,他不能动。把蜡烛熄灭,这是在灰色的地带,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让那手指抚摸裸露的皮肤。崔秀彬的确开始吻他了,这原本应该是他落在秀彬脸颊上的亲吻,但移动的距离有点远。秀彬的舌尖探入他的下唇,发出吮吸的声音。
他在下坠,唯一的支点是秀彬放在他髋骨上的手。
他受够了蜡烛、香槟、玫瑰、酒店的床单、共撑的雨伞、越洋的电话和清算的纸箱。这些他都做过,直到秀彬让其他任何一种版本都变成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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